上一次抓住石敬瑭刀的人。
还是李克用。
刀是石敬瑭的刀。
可现在,这柄刀不属于他了。
它属于那只手。
那只手看起来并不快,可它就那么出现在了那里,像是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柄刀。
像山岳在等着流云,像礁石在等着怒涛。
石敬瑭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点。
比针尖更要尖锐。
那一点里,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焚尽八荒的火焰。
他是白袍将军。
这世上敢与他争锋之人寥寥无几。
普天之下的人,都该在他的刀下颤抖。
而不是被一只手抓住。
他要抽刀,刀却不动。
它像是长在了那只手上。
生了根,发了芽。
石敬瑭笑了。
人在极致的愤怒下,也是会笑的。
“找死。”
声音很轻,却如山岳之威。
另一只手宛如银蛇。
可对面那只手,比银蛇更快。
松。
握。
推。
三个最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玄奥的道理。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沿着冰冷的刀身倒卷而回。
石敬瑭的虎口,如遭雷噬。
刀,几乎脱手。
他退了。
连退三步。
每一步,都在这片血泥里,踩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他终于站稳了。
也终于看清了。
那是个和尚。
一个胖得像山的和尚。
他手里着一串人头般大小的念珠。
随着他沉重的呼吸,那些念珠,仿佛在替佛陀窥视着这个炼狱般的人间。
石敬瑭发现,那只手的主人,也没有看他。
铁菩提那双烈火般的眸子,正看着地上。
血与火中,早已停止了哭泣的婴儿。
那个小小的生命,正睁着一双清澈得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仿佛他不是一头吃人的恶鬼,而是一个有趣的奶爹。
铁菩提笑了。
那笑容,憨厚得有些笨拙。
他缓缓蹲下,庞大的身躯,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一片落叶。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个孩子。
那只手布满了老茧,沾满了血污。
杀过人,也救过人。
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太脏了。
他把手收回来,在自己那件同样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袍子上,用力地擦了擦。
还是脏的。
这世道的血,是擦不干净的。
他放弃了。
铁菩提终于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那片死亡的刀光。
他没有躲,也没有退。
因为他是山。
山,是不会退的。
他将孩子送到了陈言玥的手中。
“走。”
哗啦。
那不是念珠。
那是一条鞭。
一条十三节重鞭!
每一节,都如人头大小,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奥的梵文。
“喝!”
一声爆喝,平地起雷!
那条重鞭,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条苏醒的黑色怒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那片刀光,悍然迎上!
轰!
巨响,震耳欲聋。
像两座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气浪轰然炸开,泥水、碎石、残肢断臂,被卷上高空,又如暴雨般落下。
刀光碎了。
龙没有停。
那条黑色的重鞭,以一种最不讲道理的蛮横,撕裂刀光,砸向石敬瑭的头颅。
石敬瑭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第一次从这个如山岳般的和尚身上,感觉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力量。
他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出。
重鞭,砸在了地上。
大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个坑赫然出现。
“有点意思。”
石敬瑭站定,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兴奋。
像一头猛虎,终于看见了另一头,足以与自己匹敌的猛虎。
“少林寺的功夫,却带着一股沙场的血腥气。”
他眯起了眼:“八风不动,端坐紫金莲。你已到了劫境。”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
“说出你的名字。”
回答他的,是那条再次呼啸而起的黑色怒龙。
“冥顽不灵!”
刀与鞭,再次撞在一起。
这一次,是技与道的交锋。
石敬瑭的刀,快、狠、毒,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带着堂皇的霸气。
铁菩提的鞭,沉、稳、固,如山峦叠嶂,渊渟岳峙,我自岿然不动。
每一次碰撞,都是一次地震。
每一次地震,让百姓都更加胆寒,他们挤在最后一个安全的角落里,看着这个陌生的人为他们拼命。
山,终究是死的。
人,却是活的。
铁菩提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的鞭法依旧沉稳,却渐渐跟不上那如水银泻地般的刀光。
他太慢了。
在石敬瑭的眼中,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变成了破绽。
“噗!”
血光乍现。
铁菩提的左肩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退了一步。
这是开战以来,他退的第一步。
千里之堤,毁于一穴。
当这一步退开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山了。
他看了一眼那片火海,又看了一眼那个在远的婴儿。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他心里,有了决断。
一声震天怒吼,重鞭以同归于尽的姿态,疯狂扫出!
石敬瑭不得不暂避其锋。
陈言玥已经爬到了周文泰的身边。
她不断推动着三叔的身躯,希望他能醒来,希望他能帮帮这个汉子。
周文泰醒了。
他抓住了陈言玥的胳膊,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少女呆住了。
“跑……玥儿……跑……”
陈言玥看着他:“三叔,那里还有一个人,我们若是不帮他,这里的百姓……”
“跑!”
周文泰死死地抓着陈言玥:“再不跑……你也要死!”
陈言玥的嘴在抖。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三叔该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杀那些坑杀这个世道的歹人。
他没有这么做。
他让自己跑。
那百姓怎么办?
这天下怎么办?
师父不是说过,这天下太平四个字,就是无数的命和尸骨堆砌起来的朗朗乾坤吗?
我跑了,谁来用命堆出个正大光明?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抿起了苍白的唇。
那大汉已是希望。
就算她死,也要为这个大汉,扯出一个空间。
她抓起了剑,趔趄着,想要再进一步。
可只一步。
她便再次倒在了地上。
她哭了。
不是害怕。
不是胆怯。
而是没用。
她恨自己的没用。
不好好练功,不好好听师父的话,不好好钻研。
在天下人需要她的时候,她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可她没有放弃。
“三叔。”
她笑了。
“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可这世道不是一碗汤,而是一锅热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