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旦一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卢玄便是愁的那一人,盖因堂兄罢官多时,今虽住在永兴园近郊,无了性命之危,然复起之日迟迟不见,立储事也因废后以来止罢,成了隐晦。
按常理来说,陛下青睐信重,意思一年余也就可以了,是当复辟崔浩入朝堂主事。
然或因今大宋不缺贤良,更不缺肱骨,即是朝堂一时少了天子也能如流水运转,倒无说天下缺了谁将之大乱的浮夸。
天子乃至庙堂有意向北用兵,作为与蠕蠕相争的肱骨,莫说的崔浩,近日李先一等北伧也免不了屡屡受上召见,甚至乎入政事堂商议国之大事。
这姑且算是对崔白妇的好兆头,至少卢玄本人是如此觉得。
“大嫂呢?”
入得庄宅,端倪左右,除却点缀些许朱红之外,与平日并无多少区别,看不出是岁旦良辰。
“郭娘不耐寒,往前缓兵便是春冬交际,庄中不缺侍者,我便令她先歇息了。”
“大郎……何在也?”卢玄一笑,略显迫切追问。
“里间。”崔浩往主鱼舍一指,也是笑了笑,道:“可耗费他娘的心力呐。”
感叹一声,兄弟也遂往公堂走去。
如何说呢,崔郭夫妇无子,俨然是有多方因素,如今年中得郎君,早晚出仕与否,俨然不大重要。
对此,长生道法是一,隆恩浩荡是二,他虽有诸兄弟,不至于断嗣,但如今到底有了亲生骨肉,境遇比及太祖皇帝,虽差之不少,但甚是欢喜。
莫要看崔浩容颜养的如白妇人般,却已是步至中年,郭氏三旬有余,生子不易,生男更不易。
饮过一盏热茶,卢玄寒叙了三番,又见过乳娘抱过的婴子,兄弟笑谈之后,依是不免论起正事。
“伐蠕蠕之事,诸大公不如以往,多有苟同,今是开平六年,陛下忍蠕蠕竟有六载,再如何,今岁发兵,贤良之士们扣不上穷兵黩武的毡帽。”
“大员们皆答应北伐?”崔浩微微惊奇道。
“即是有半数,陛下力举,北伐事成,兄长不会不知道。”
争党夺权之事因他息落,但朝中的诸党可未散去,王尚此人才能尚可,也是好养生之法,依然坚挺不退。
反观其老伙计,氐人出身的托孤重臣梁喜,坟头草都比他孩儿高了。
其实也莫要看谢王势大,那些个功勋老人一旦离了世,不免元气大伤。
史间,就以谢王二大为例,至隋唐有弥留,却无大才,更无勋贵肱骨,衰末的速度盖甚过河北望族。
“发兵缘由是何?”
卢玄闻言,思忖半晌,徐徐说道:“往年蠕蠕南侵,待宋、魏皆是一般,好似日月更迭,天道律令,秋高马肥之时必克云中、沃州诸镇,朝廷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来,更是两线进犯,边军将士虽有游刃余力,可与其争,难得润处,边陲之地无不需朝廷补给亏出……积蓄六载,一击而摧灭之,乃陛下与大公们之意。”
大臣们抗战的情绪并没有天下人那么猛烈,只不过身处其位,所思想以国为先,无论是非曲折,频繁发动战争,就是劳民伤财,肉食者之过也。
“魏之二帝,伐蠕蠕之次数多矣,兄为善谋者,深知蠕蠕之国情,弟以为,复辟之机已至,若能献策陛上……”
“容我好好想想。”
崔浩顿足落座,垂首思忖间,又不禁望向堂后之灯火。
妻体弱,儿尚幼,饶是与二位公主相邻择住,也依是居于危墙之下,有倾覆崩塌的可能。
有一刻,他甚至想将妻儿送回清河,托族亲教养,以此安心。
“谢、刘待我轻薄,伐蠕蠕乃兵戎之事,此事,当属陛下与太尉公善悉,我奉策出谋,无非为略,朝中有识之士,能臣武将多盛,暂且罢了。”
话音落下,卢玄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向来好善与人争辩至理的崔留侯竟失了锐气,磨平了棱角,认不得了。
难不成是有了儿郎,俨然褪去了无敌之人的身份?
“兄长不妨再多思虑一番,朝中大臣态度迥异,有知之者必然有不知之者,若纵失了良机,怕是难再有复辟中枢……”
不论结果如何,争一争总是好的,刘湛有劳绩,累年位置不动,也是上有打压之意,何况彼时废后风波在即,崔浩的事为维稳,只得有所迁就百官,如今却之不同。
且不论太尉公以病相拒上召,言有脚疾,不宜远征而推辞。
前司空老范头乞骸骨颐养后病榻多时,得天子、御医照拂方才痊愈,从昊天上帝那捡回一条性命,此后闭门不出,任由孙儿们环绕膝下,至多及东阳门的学府之处走一遭,为天家物色甄别些才子俊彦。
此外的朝堂话事人,无非徐、张二公,前者模棱两可,后者也非顽固不化,但劝谏君上的流程需走一遭,反战更是为臣的‘政治正确’,除却些许俊彦力争北伐外,老臣们还是较为平稳的。
当然,更大的原因,便是天子以往表露的亲征之意,这对于冉冉升起的大宋朝,无疑是高风险低收益,教北海国公出征即可,多数老卒将士也都尚在,远不至于无将可用的地步。
“三省无空,我便是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复辟得了官阕,又当至谁处主事?”崔浩抉择了良久,缓声说道。
“兄可至门下省,投那担粪公门下……”
话方说出,卢玄自己也不由苦笑。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委身在担粪公之下……相较于寒门良家,大家子弟难免…不耻。
“想那薛谨,五品黄门侍郎之职,陛下立后以来,信赖宠遇有加,仅在侍中之下,陛下虽有问策兄长之意,碍于白衣庶身,无法随时出宫策问,即便黄门郎不比中书郎,弟见王侍中(淮之)垂垂老矣,不善主事,经年以后……自当贤者替之。”
“勿要诽议,王侍中乃大寿者……”崔浩摆手打断道:“此事我会多虑,惜今岁的贺表早早呈上,过几日,看看京中待北伐是何意。”
卢玄颔首,临行前,也是面怀忧虑,凝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