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黄昏的时候，希尔伯特·让·昂热正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桌子旁边读书。
作为教育工作者，昂热却很少有时间能投身到教育工作之中，毕竟屠龙这件事永远离不开人，相较之下，教书育人就需要让一让路了。
昂热的手里捧着一本《李尔王》，这位教育工作者正在慢慢翻页阅读，偶尔会轻抿一口红茶。
书是好书，茶也是好茶，这是昂热多年来的习惯，在思考棘手的问题的时候，他就会重读莎士比亚的悲剧；譬如明天就要有一位重要的人来卡塞尔学院来访，如无意外，卡塞尔学院将会招收到一位优秀的新生，而如有意外，卡塞尔学院将收获直接和龙类战斗的宝贵经验。
可惜的是现在是暑假期间，否则可以让学生们提前适应战场、得到锻炼。
在读书的时候昂热并没有戴眼镜，以他的血统看来说，近视或者老花眼根本与他无缘，戴眼镜这种行为只是掩饰那双眼睛当中的锋利；这一点倒是和汉高如出一辙。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昂热头也不抬地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是脚步声，但并不是单纯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敲击地板的声音，像是来人穿着马刺靴。
昂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
他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装束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真稀奇。”昂热喝了口茶：“你居然会穿成这样来找我。”
“偶尔也得换换心情。”弗拉梅尔说道，因为嚼着嚼烟的缘故显得有些含糊。
他走到书桌前，很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这间校长室是有“校长下午茶”这种环节的，受邀的学生仿佛承蒙召见一般，单是能进到房间里就算是大幸，因此很少有人敢这么随意，更别说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自己拉椅子坐了。
但昂热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弗拉梅尔，等待下文。
弗拉梅尔坐下后，先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他的肚子显得没有那么凸出，随后他轻轻磕了一下马刺靴，金属在木质地板上响起铛的一声。
“要喝茶吗？”昂热若无其事地问。
“不用，刚喝了酒。”弗拉梅尔摆摆手说道。
两人沉默了几秒，从窗外传来橡树林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那么，”昂热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是什么风把西部时代的传奇牛仔吹到我这儿来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上一次穿这身行头，还是……”
“还是五十七年前的维也纳。”弗拉梅尔接话道，他嚼烟的动作慢了下来：“当时元老会觉得你成了气候，再不整治就来不及了，他们想要最后抓住一次机会敲打敲打你，坚持要公开‘夏之哀悼’的全部档案；然后我就穿着这身去给你站台。”
“没错。”昂热点点头，眼神变得有些遥远：“你当时就坐在会议桌对面，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小口喝酒，但所有元老家族的代表都不敢看你，因为他们怕你腰上那把枪。”
“其实那天我没装子弹，纯粹是吓唬他们。”弗拉梅尔笑了笑说道。
“但是效果很好。”昂热也笑了，可这个笑容很克制，而且很快就已经收敛。
“所以今天呢？”昂热问道：“今天你装子弹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像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会问的问题。卡塞尔学院的校长是一个足够骄傲的人，甚至骄傲到有些自大的程度，但卡塞尔学院里人人都爱戴他。
昂热尊重弗拉梅尔，他们是多年的好友，所以他才会这样直接地问这个问题，如果换另一个人穿着这身衣服前来招摇过市，把校长办公室当成酒吧，那么在进门的瞬间昂热就会请那人吃刀子。
弗拉梅尔没有说话，他耸了耸肩，然后举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示意。
“装了一发。”弗拉梅尔说道：“就一发。”
昂热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给谁的？”
“看情况。”弗拉梅尔说：“可能是给你，可能是给施耐德，也可能是给我自己。不过谁知道呢？”
这句话真有西部味道，像是那种把脑袋放在扳机上的人会说的话，大家随性地活，随性地说话，也随性地死。
昂热只是奇怪弗拉梅尔居然还能找回当年的感觉，他盯着弗拉梅尔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分，连红茶的热气都快散尽了。
“为了宋泽？”昂热终于问。
“还能为了谁？”弗拉梅尔反问：“我就这么一个看得上眼的学生，结果你倒好，去歌剧院淘的什么鬼东西，差点被龙王一拳打死，结果现在又怀疑他是龙类；怎么，卡塞尔学院已经落魄到要靠迫害学生来找存在感了吗？”
这话说得很重，但弗拉梅尔的语气却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昂热没有生气，他伸手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红茶，喝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杯子。
“弗拉梅尔，你知道这不是迫害。”昂热说：“宋泽的能力太特殊了，特殊到超出了我们对混血种的认知，他能操控所有炼金武器，能唤醒沉睡的活灵，甚至能和龙王建立联系……我现在有些后悔把他的评级定在S了。从言灵的范畴讲，我不觉得有哪个英文字母能够形容他的力量。”
“所以呢？”弗拉梅尔打断他：“能力强也是罪吗？那当年你们推举我当副校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太特殊了？那时候我的炼金术就已经超出‘认知’了吧？”
“那是两回事。”昂热摇头：“你虽然特殊，但你的立场从未动摇过，你是秘党的人，是卡塞尔学院的人，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但宋泽……”
“宋泽也是卡塞尔学院的人。”弗拉梅尔说：“他是我的徒弟，是我认可的继承人，将来会成为新的弗拉梅尔导师。你们怀疑他，就是在怀疑我。”
昂热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想到你已经这么看重他了。”昂热说。
“弗拉梅尔导师一脉都很护犊子的。”弗拉梅尔说道：“此前我没表现出来大概是因为没有找到关门弟子，但现在我已经确定了宋泽作为我的接班人；那么我就保定他了。”
“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头疼啊。”昂热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弗拉梅尔，夕阳的余晖透过半拉的窗帘，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从背影看，这位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的老人的身姿依然挺拔，但弗拉梅尔能察觉到昂热身上的疲惫，背负了太多事情的人总是会疲惫的，这一点与血统、能力以及别的任何东西都无关。
“弗拉梅尔，”昂热的声音从窗前传来，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你知道‘夏之哀悼’那天吧？”
弗拉梅尔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当然。”
“那天之后，我发誓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龙类。”昂热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某种冰冷的东西：“不是出于仇恨——虽然仇恨确实存在——而是出于责任，因为我知道，只要龙类还存在，那样的悲剧就还会发生。”
他走回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我建立了卡塞尔学院，培养了无数屠龙者，追杀了无数龙类，一百多年来，我从未动摇过。因为我知道，哪怕放过一条龙，未来就可能多一次‘夏之哀悼’。”
弗拉梅尔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昂热。
“但现在，情况变了。”昂热继续说：“我本来会很喜欢宋泽的，我将他视为优秀的学生，亲自为他定下了S的评级，可是我们在滨海市又发现了楚子航，还有那个叫夏弥的女孩——三个来自同一所高中的超高血统混血种，这太巧合了。巧合到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在暗中布局。”
“所以你就要拿我的学生开刀？”弗拉梅尔问。
“不是开刀，是确认。”昂热说：“我们需要知道宋泽究竟是什么。如果他真的是混血种，那他就是卡塞尔学院有史以来最宝贵的财富。但如果他是……”
“如果他是龙类呢？”弗拉梅尔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