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件上的字迹工整，线索梳理清晰，显示出他对手头常规工作的专注并未因外界的纷扰而完全中断。
然而，在石川隆一的手边，却还放着几份折叠起来，被人翻阅过的报纸。
社会版和政治版的头条新闻标题赫然在目，内容无一例外的与当前愈演愈烈的政治风暴和街头抗议相关。
对于外界因渡边浩仁而起，迅速演变成全国性政治风潮的局势，石川隆一内心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有一种冷静的旁观者般的洞悉。
这在他看来，不过是这个国家固有的权力结构与民间积蓄的不满力量之间，一次周期性的博弈。
社党的激烈反应，是对执政的自由党企图利用“花火大会事件”打压政治对手的本能反击，也是其凝聚自身支持者，扩大政治影响力的必要手段。
而那些走上街头的学生和工人，其中固然不乏怀抱真诚理想主义信念的个体，但更多的，恐怕也只是被时代的洪流，被组织者的口号所裹挟前行的普通人。
他们的热情，愤怒乃至牺牲，在石川隆一看来，只会被更高层面的权力交易，利益妥协和政治算计所消耗，最终无情的抛弃。
他像一匹习惯了在暗处观察，耐心等待时机的孤狼，冷静的审视着局势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评估着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长。
这其中包括执政的自由党内部不同派系，在野的社党及其盟友，激进的左翼团体，潜在的右翼组织，警察系统内部的各种倾向。
以及，那些隐藏在幕后真正操控着国家方向的财界，官僚与美国因素等。
石川隆一清楚，别看现在自己好像风头无两。
实则，他只是这盘复杂的棋局中，微不足道，相对显眼的棋子。
就在石川隆一，沉思之际。
署长召见的通知，通过课内的内线电话传来。
可是，石川隆一并未有任何的情绪，这完全在预料之中。
他知道，因为花火大会事件，自己被有意无意的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英雄或标志性人物的背后绝非偶然，而是某些势力在推波助澜。
如今，风浪越来越大，波及范围越来越广，已经超出了某些人最初预设的可控范围，甚至开始反噬。
那么，来自上层的干预、规训和冷却处理必然会到来。
这不仅是权力运作的基本逻辑，在某种程度上，也契合了石川隆一自身计划中的一环。
他需要借助这次事件展示自己的价值与能力，引起某些关键人物或团体的注意，为自己铺设未来的道路。
但同样，石川隆一也需要在适当的时机主动或被动的隐退，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过度的关注和期待，只会导致自己成为弃子被摧毁。
石川隆一沉静的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报告。
他起身，仔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套藏蓝色的西装，确保每一个纽扣都扣得规整，领带束得一丝不苟。
顷刻间，远处窗户玻璃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带着异常沉稳神色的脸庞。
石川隆一的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去面对这次意料之中的重要谈话。
穿过警署内部略显嘈杂的走廊。
石川隆一来到署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固然内心并无多少波澜，但必要的心理准备和仪式感依然重要。
他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的敲了三下门。
当当当......
敲门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进来。”
门内传来濑户山下沉稳的声音。
石川隆一推门而入，立正，向端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濑户山下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声音清晰有力。
“署长，您找我。”
濑户山下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和蔼，近乎长辈对看重晚辈的笑容。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为访客准备的椅子。
“石川君，来了啊，坐吧。”
“谢谢署长！”
石川隆一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的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而专注的注视着濑户山下，摆出一副专心聆听上级指示的标准姿态。
濑户山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神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几份报纸，用手指点了点上面关于社党议员在国会答辩时激动咆哮，以及街头学生队伍与警察发生对峙冲突的大幅照片和醒目标题。
“这几天的情况，想必你也看到了吧！舆论发酵的速度和强度，超出了我们之前的一些预估。街面上的活动也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形势正在变得非常复杂。”
石川隆一镇定的回答，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似乎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常规工作。
“是的，署长。我一直有关注事态的发展，包括媒体报道和公安部分享的一些简报。”
濑户山下放下报纸，双手交叉放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姿态无形中拉近了他与石川隆一之间的物理距离，也凸显了接下来谈话内容的重要性。
“石川君，你之前的处置，确实非常果断得当，不仅及时化解了一场潜在的惨剧，也为我们新宿警署，乃至整个东京警视厅，都赢得了不小的荣誉和市民的赞誉。这一点，警署内部，包括上面，都是充分认可的。”
接着，话锋再次陡然一转，濑户山下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目光也变得更为锐利。
“但是，石川君，时移世易。现在的局面，已经和几天前完全不同了。花火大会事件本身，或许可以定性为一个孤立的刑事案件。”
“奈何，在当前全国性政治对立背景下，它已经被高度政治化，演变成了自由党与社党，乃至更广泛意义上的左右翼势力之间，进行激烈斗争和舆论攻防的一个焦点和借口。”
“警察是国家的执法机关，我们的首要和根本职责，是维护社会治安和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保障基本的社会秩序。”
“我们不应该，也绝不能够，深度卷入这种政治漩涡之中。这是警察机构得以存在的基石，也是我们能够有效履行职务，获得民众基本信任的前提。”
“一旦警察力量被普遍认为是服务于某一特定政治派系的工具，那么我们所依赖的公众合作基础就会崩塌，维持社会秩序的成本将急剧升高，甚至可能引发更深刻的社会信任危机和合法性质疑，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失败。”
石川隆一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宛然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波澜不惊。
然而，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反倒让原本准备多费些口舌的濑户山下安下心来。
他心知肚明，石川隆一年轻的外表下，藏着远超同龄人的机敏，精明和对局势的洞察力。
濑户山下相信，自己这个下属，已经明白了这番话背后所代表的层层压力和真实意图。
“是以，鉴于目前极其复杂的政治形势和敏感的社会气氛，上面，来自警视厅本部，乃至......更高层面，有明确的指示和要求......”
说到这里，他下不再绕圈子，径直点明核心。
“上面要求我们新宿警署，尤其是你石川隆一本人，在此事上，必须保持绝对的低调和克制。具体要求如下：”
“第一，从现在起，你不能就‘花火大会事件’及其相关政治背景、社会影响，接受任何媒体，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民间小报，无论是正式采访还是私下询问的任何形式的接触。所有相关的媒体接洽，由警署统一负责应对。”
“第二，你不能对此事发表任何公开的评论，在任何场合，包括新闻发布会，非正式座谈，警署内部，以及在同僚之间的非工作交流中，也要避免不必要的讨论。”
“你的任何一句话，在这个敏感的时期，都可能被某一方刻意的解读扭曲和伪造，然后拿去做攻击对手或者煽动情绪的文章。”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的任何未经授权的言行，都可能被利用，从而进一步加剧社会的对立情绪，引发更严重的街头冲突提供借口。这严重违背了我们警察维护公共安全的根本职责和誓言。”
说着说着，濑户山下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一字一顿的强调。
“故此，石川君，我以署长的身份要求你，从即刻起，你的工作重点，要完全、彻底的回归到警署的日常事务，特别是你本职负责的组织犯罪对策领域。”
“对于外界围绕此事的所有纷争指控，赞誉或是诋毁，你必须保持距离，保持沉默。这不是建议，是命令。你明白吗？”
石川隆一的目光与濑户山下对视了大约两三秒钟。
在这短暂却仿佛被拉长了的对视中，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番话背后所代表的，来自警视厅，乃至最高层面的巨大压力和意志。
石川隆一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回应方式。
他最终选择了最直接，最顺从的一种。
没有任何犹豫，石川隆一从椅子上站起身，再次立正敬礼。
“明白！署长。我完全理解并服从命令！”
紧接着，他语气诚恳，态度端正的又道：“署长的顾虑非常正确，考虑得非常周全。”
“我作为一名警察，我的天职是打击犯罪，维护辖区治安，保护市民安全，而非参与政治论战或成为舆论的焦点。”
“之前的发言，是处于案件侦查初期，真相未明，基于当时情况和对公众知情权的考虑所作出的必要说明。”
“当下事态已经演变，性质发生了变化，确实不应再让个人成为舆论炒作的中心，从而影响警署的整体工作部署，分散同事们的精力，损害警察队伍在民众心中的中立形象。”
“所以，请署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定会严格遵守您的指示，保持绝对低调，专注于本职工作。”
这番表态，逻辑清晰，立场正确，完全是一副以警署大局为重的模范警官模样。
其完美程度，甚至超出了濑户山下最初的预期。
他原本准备的一些说服和安抚的话，都成了多余的。
濑户山下满意的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很好，石川君，你能这样想，能这样深刻的认识到问题的本质和重要性，我感到非常欣慰。”
他毫不吝啬的给予肯定，并顺势画了一个关于未来的饼。
“我知道你是个有头脑、懂分寸、识大体的人，这也是我一直看重你。愿意培养你的原因。”
“记住，现在的沉默和低调，并非否定你的功劳和能力，恰恰相反，是为了保护你。”
最后，濑户山下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你的能力，你这次的功劳，警署和......上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适当的时机，总会有所体现。耐心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行业。”
石川隆一顿时听出其中的潜台词，不由眼睛一亮。
“感谢署长的信任和栽培！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恪尽职守，不辜负您的期望。”
濑户山下知道面对石川隆一这样的聪明人，点到即止即可，说得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布置工作时的状态。
“好了，去忙你的事吧。最近极道那边也不太平，把精力都放在对付那些家伙上，确保新宿的街面别再出其他乱子。”
“是！”
石川隆一再次敬礼，然后利落的转身，迈着依旧稳健、节奏不变的步伐，离开了署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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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间，石川隆一没有直接返回办公室，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位于楼层另一端，相对僻静的休息区。
此刻这里空无一人。
他选择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身体放松的靠在椅背上。
刚刚坐定。
石川隆一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宛若暗夜下平静的海面，看似无波无澜，其下却隐藏着复杂的暗流与涌动。
濑户山下的命令，完全在石川隆一的预料之内，甚至与自己的判断和下一步计划高度契合。
他从未天真的想过要真正投身于自由党或社党任何一方的政治阵营，将自身与某一派系彻底绑定。
在石川隆一看来，这两者，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和意识形态，都不过是这个国家庞大而略显腐朽的权力结构中，交替登场的不同面孔而已。
他们争夺权力，划分利益，时而激烈对抗，时而暗中妥协，而所谓的主义和理想，更多时候只是动员民众，打击对手的漂亮口号和实用工具。
他石川隆一的野心，或者说目标，并非依附于某一棵大树，而是要在体系的缝隙中，凭借能力，算计和时机把握，开辟属于自己的道路，获取真正能够自主的力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
既然已经利用这次事件，将一颗原本不起眼，处于棋盒中棋子摆上了棋盘，引起了棋手们的注意，这就足够了。
过于长久的停留在公众和政治斗争的视野里，只会让自己遭遇不必要的麻烦和风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这个古老的道理，石川隆一比许多同龄人都理解得更为透彻。
“保持沉默......正合我意。”
石川隆一心中默念，署长的命令为其提供了最正当的理由和掩护。
“不过，外面的局势变化太快，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天天在警署门口围堵，或者通过其他途径联系，继续留在警署，难免会被纠缠。”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涌现。
“不如趁此机会明哲保身，暂时彻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一段时间，主动避开所有可能的接触点，让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视线自然转移。”
石川隆一不再迟疑，霍然起身，径直返回对策3系办公区。
他快步走到自己桌前，拉开抽屉，取出警署内部专用的请假申请单和一支吸饱墨水的钢笔。
跟着，石川隆一低下头，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填写起来。
在请假事由一栏，他略作斟酌，写下：“因近期工作压力过大，精神疲惫，需短暂休整，并处理积压私人事务。”
这是个常见且难以被驳回的理由。
至于请假天数，石川隆一稍作思量，填了“七天”。
这段时间不长不短，却足以让舆论焦点自然转移，又不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或被视作消极怠工。
填妥假条后，他起身走向课长办公室。
房间内，
石川隆一将假条轻轻放在桌上。
池田岸本只扫了一眼事由和天数，不假思索，便提起笔迅速在批准栏签下名字，动作快得生怕这位，下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批了，批了。”
他将假条推回给石川，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随后，池田岸本抬起眼，看向面前神色平静的年轻下属，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包袱后的轻松。
“石川啊，听我一句劝。有些事，不该我们这个级别，这个身份掺和的，尽量别沾边。”
“你还年轻，路还长。这段时间就在家好好歇歇，放松一下，陪陪家人。课里的事不必担心，我会让冈田暂代你的工作。”
石川隆一即刻微微躬身，佯装感激的应道：“我明白了，课长。谢谢您的体谅和关心！给您添麻烦了。”
池田岸本满意的点点头，摆了摆手。
“去吧，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