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7月。
东京。
梅雨季节,盛夏的溽热正如黏稠的糖浆,毫无保留的倾泻在这座急于忘却战后疮痍、全力奔向经济高速增长轨道的都市身上。
高楼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起重机的手臂勾勒出新的天际线,但在新宿这样的街区,往昔的阴影依旧盘踞在霓虹灯照不到的巷弄深处,与蓬勃的欲望交织在一起。
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新宿警署。
对策3系的办公室内,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的旋转着,叶片切割着浑浊的空气,发出单调的嗡鸣,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的暑气。
石川隆一端着一杯刚刚泡好的浓茶回到座位。
粗陶茶杯里,深褐色的茶汤散发着苦涩的香气,几片茶叶在杯底缓缓舒展。
他坐下,没有立即处理桌上那叠待审的卷宗,而是用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
然而,石川隆一的意识,早已穿透这沉闷的办公室,飞向了九霄云外,聚焦在那个躺在足立区名仓医院VIP病房里的泰国人身上,耀威猜·颂堪。
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石川隆一深知,像耀威猜这样在刀尖上舔血半辈子,惯于在黑金帝国的版图上纵横捭阖的毒枭,其多疑的本性早已浸入骨髓。
暂时的安抚与看似合理的解释,或许能换取片刻的宁静,却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上覆盖一层薄冰。
一旦怀疑的种子再次种下,只会以更迅猛的速度生根发芽,直至破冰而出,引发更剧烈的爆炸。
石川隆一指尖无意识的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声音,像是在为某个隐秘的计划打着节拍。
他的思绪清晰而冷静。
耀威猜绝不会轻易将自身的命运,交托于一个来历不明的合作者手中。
上次在帝国酒店的那场交锋,与其说是达成了共识,不如说是暂时用威慑压制了对方的反抗。
倘若耀威猜缓过气来,必然会动用一切手段来验证他石川隆一的真伪。
“矢野幸男......”
这个名字,宛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石川隆一心中漾开涟漪。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既然能被身处困境却依旧眼光毒辣的耀威猜选中,作为调查自己的利器,说明此人在东京的地下世界中,定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分量和能量。
或许,是某个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情报贩子,又或者是某些隐秘势力的黑手套?
石川隆一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目,眼底深处那丝冷冽的寒光已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般的专注。
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必须在与这个矢野幸男可能产生交集之前,尽可能多的了解对方的底细,知己知彼,方能避免在未来的接触中陷入被动,甚至露出破绽。
想做就做,是石川隆一一贯的风格。
他骤然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邻近几个正在埋头整理报告的同事抬头瞥了一眼。
石川隆一并未在意,径直朝着警署档案室的方向走去。
档案室位于警署大楼的背阴面,常年弥漫着纸张,灰尘和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高高的档案架上密密麻麻,按年份和类别排列的卷宗,记录着这座城市无数被遗忘或尚未完结的罪案与秘密。
想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找到一个仅有名字,缺乏其他关键信息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石川隆一按照姓氏索引,耐心翻阅。
时间在指尖翻阅纸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汗水浸湿了他衬衫的后背,黏腻的贴在皮肤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除了几个同名同姓但显然并非目标的记录外,一无所获。
石川隆一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停下动作,靠在冰冷的档案架上沉思。
这样盲目查找效率太低,也许应该换个思路。
他想起对策1系,那个主要负责情负责协调,文书、后勤、通讯联络、档案管理,被誉为“娘子军”的部门。
她们的触角往往更细致,对一些非正式渠道的信息掌握得更灵通,特别是那位系长。
石川隆一将翻乱的档案稍微归位,离开档案室,转向对策1系的办公室。
对策1系的氛围与3系截然不同,虽然同样忙碌,但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细致。
办公室里女性职员占绝大多数,电话铃声、打字机声和低语声交织,空气里似乎还飘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石川隆一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不少女职员的视线或明或暗的投向他。
石川隆一身材挺拔,面容算不上十分英俊,但线条硬朗,眉宇间带着一股这个时代少有,混合了锐气与沉静的特殊气质,在普遍要么过于刻板要么略显颓唐的同事中,显得格外出挑。
系长小泽鹤子正坐在靠窗的独立办公桌后,低头审阅一份文件。
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石川隆一时,小泽鹤子原本无波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虽然她立刻用力抿了抿嘴唇,试图保持住作为系长的威严,奈何短暂的变化仍旧出卖了自身的心情。
石川隆一快步上前,在距离办公桌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欠身。
“小泽系长!”
小泽鹤子放下手中的文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强行用冷静的语调回应。
“石川组长,有事吗?”
她的目光与石川隆一接触了一下,便迅速移开,像被烫到一般,落在了桌面的文具上。
石川隆一点点头,语气坦然道:“是的,我有事想向您请教。能找个地方单独聊聊吗?”
此话一出。
本就有些微妙气氛的办公室,变得更加安静。
那些还在偷偷打量或假装工作的“娘子军”们,齐刷刷的看了过来,一双双充满好奇与探究的眼睛在石川隆一和小泽鹤子身上来回扫视。
更有甚者,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露出一副果然如此或有情况的表情。
小泽鹤子感受到四周灼热的视线,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耳根。
她心中又羞又急,为了不在下属面前失了分寸,只能硬着头皮,用比刚才更刻板的声音说道:“石川组长,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我们1系的工作也很忙。”
石川隆一对周围的八卦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摇了摇头,表情一本正经,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也能听清。
“小泽系长,是关于一件正在跟进的特殊案子,涉及一些敏感信息,不方便公开讨论。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比较稳妥。”
“原来是公事啊......”
隐约的失望叹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些八卦的表情收敛了不少,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工作上,只是偶尔还会偷偷瞥向这边。
小泽鹤子闻言一愣,心底莫名闪过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她抬起眼皮,幽怨瞪了石川隆一一眼,好似在责怪他的故弄玄虚。
小泽鹤子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那好,我们去哪里谈?”
石川隆一也没藏着掖着,光明正大的道:“去档案室吧。刚好,我也要在那边查点资料。”
小泽鹤子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率先走出办公室。
石川隆一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警署略显嘈杂的走廊,再次来到那座寂静的,充满故纸堆气息的档案室。
随着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关上,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开来。
档案室里只有几盏功率不大的白炽灯,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以及暧昧的氛围。
小泽鹤子站在一排档案架前,背对着石川隆一,心脏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她能感觉到对方走近的气息。
就在小泽鹤子犹豫着是否该转身主动询问案情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骤然从后面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紧接着,充满侵略性的男性荷尔蒙将她笼罩。
石川隆一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低头咬住那两片因惊愕而微张的红唇。
“唔......”
小泽鹤子措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手下意识的抵在石川隆一坚实的胸膛上,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
可那份力量和在唇齿间霸道掠夺的气息,迅速瓦解了她的抵抗,同时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上次在这座城市某个隐秘酒店房间里的疯狂画面,身体深处涌起一股熟悉的战栗和渴望。
小泽鹤子的抵抗渐渐微弱,最终化为顺从,沉溺在这短暂违背平日严谨形象的亲密之中。
直到她感觉肺部空气即将耗尽,脸颊涨得通红,开始剧烈挣扎,石川隆一才松开了手臂,放开了眼前这个眼波流转,气息紊乱的女人。
小泽鹤子痴痴的望着石川隆一,目光迷离。
每天晚上回到那个冷清的家,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两人之间发生,超越同事关系的炽热纠缠。
没办法,上一次,这个年轻男人在床笫之间所展现出的强悍力量和野蛮的征服力,已经在其严谨刻板的生活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接着,不等小泽鹤子从情欲的余波中完全清醒并开口说些什么。
石川隆一直截了当,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道:“今晚十点,老地方,等我。”
小泽鹤子闻言,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这种危险的关系必须终止。
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最终,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渴望战胜了理智的警告。
她微微垂下眼睑,默认了下来。
石川隆一嘴角微扬,随即神色一正,仿佛刚才那个充满侵略性的男人只是幻觉。
他改用了更为亲密的称呼:“鹤子。”
这一声“鹤子”,让小泽鹤子身体微颤,迅速从旖旎的氛围中抽离,意识到此刻仍在警署的档案室。
她深吸一口气,进入了工作状态
“嗯。你这次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问?”
石川隆一沉声道:“你知道一个叫矢野幸男的黑市商人吗?”
“矢野幸男?”
小泽鹤子微微蹙起秀眉,稍作思索,点了点头。
“略知一二。你怎么会问起他?”
石川隆一语焉不详道:“查到的案子有点关联。能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吗?”
小泽鹤子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知道的也不算太详细。不过,听说此人在东京的地下世界颇有名气,人称‘影子商人’。”
“他的关系网络盘根错节,非常复杂,能量似乎不小,据说能接触到一些政府官僚的非公开信息和某些财阀的隐秘渠道。”
“另外,他的信誉建立在只要价钱合适,‘没有挖不出的秘密’这句话上。”
“当然,这话肯定有吹嘘的成分,但也能从侧面说明,此人确实有些非同寻常的门路。”
听完介绍,石川隆一轻蹙眉宇。
情况比他预想的可能要复杂一些。
没想到耀威猜这次竟然找到了这样一个角色来调查自己。
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与上层可能都有勾连的情报贩子,其威胁性远比普通的暴力团成员要大。
假如被这种人盯上,就像被阴影中的毒蛇缠上,麻烦会接踵而至。
霎时间,石川隆一改变了最初的打算。
不能再像上次在帝国酒店那样,仅仅是口头警告和展现肌肉了,必须给耀威猜一个更加刻骨铭心的教训,要让对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彻底明白,自以为隐秘的每一步棋,都早已暴露在无形的监视网下。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这次,他要的不是简单的阻止这次调查,而是要在调查即将发生的关键时刻,以一种绝对强势,无法理解的方式介入,不仅要粉碎耀威猜的企图,更要连带着震慑那个叫矢野幸男的情报贩子,让其知难而退。
小泽鹤子敏锐的察觉到了石川隆一神色间细微的变化,那是猎手锁定目标后的专注与冷厉。
她不由关心的问道:“怎么?你现在负责的案子,跟这个矢野幸男有关?”
石川隆一点头,又摇了摇头。
“关系不算直接,但调查过程中,发现这个人和目标人物有过接触,需要评估一下风险。”
小泽鹤子好像对矢野幸男这类游走于黑暗边缘的人物有着职业性的警惕和了解。
“你的担心是对的。像矢野幸男这种人,往往不仅仅是独立的情报贩子。”
“他们背后很可能站着某些大人物,或者是替某些高层或财阀处理见不得光事务的黑手套。招惹他们,通常不是明智的选择,容易引火烧身。”
“我明白。所以我才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做到心中有数。”
小泽鹤子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
“你等等......我记得大概一年前,档案室里好像确实归档过一份与矢野幸男间接相关的问询记录,虽然他不是主要嫌疑人。”
石川隆一眉头一挑:“哦?我运气这么好?”
小泽鹤子笑了笑,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算你小子命好,遇到我了。不然,就凭你刚才那种找法,恐怕找几天也未必能找到。”
说着,她转身走向档案室更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非重点或已结案但未完全销毁的陈年卷宗。
小泽鹤子踮起脚尖,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档案袋中,熟练的抽出一个牛皮纸袋。
她拍了拍袋子上厚厚的灰尘,递给石川隆一。
“我记得,是一起地产纠纷引发的恐吓事件。矢野幸男当时作为中间人被牵扯进来,但调查后证据不足,就排除了他的嫌疑。”
“不过,当时负责这件案子的......嗯,就是你的前任,好像对此有些保留意见。”
石川隆一接过牛皮纸袋,拆开封口的棉线,取出里面寥寥几页的文件,一目十行的快速审阅。
档案记录确实很简单:矢野幸男,男,当时45岁,名义上是“京都商事”的社长。
记录显示,他在一起涉及地产纠纷的恐吓事件中,作为疑似牵线搭桥的中间人被短暂询问过,但后续调查未发现他与实际恐吓行为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遂排除嫌疑。
但在备注栏里,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小字,字体清秀而熟悉。
“此人与灰色地带交往甚密,信息渠道灵通,虽此次无直接罪证,但其背景复杂,需保持关注。”
石川隆一抬起头,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看向小泽鹤子。
“鹤子,这条备注是你写的?”
小泽鹤子淡淡的道:“嗯。当时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就随手记了一笔。所以我才说,你小子运气真好,要不是我恰巧经手过这个案子的后续整理,还真不一定能想起来。”
石川隆一闻言,露出野性魅力的笑容。
他跨前一步,在小泽鹤子的低呼声中,一把将她原地抱起,轻松的转了两圈。
档案室昏暗的光线下,石川隆一看着她因惊愕和羞涩而泛红的脸庞,毫不犹豫的再次低头,狠狠的吻上了那两片烈焰般的红唇上。
这一次的吻,更加深入,更加霸道,有着不容抗拒的占有意味。
小泽鹤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的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炽热侵袭,直到肺里的空气再次告急,才发出呜咽的抗议。
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
石川隆一才意犹未尽的松开小泽鹤子,将人放回地面,还顺手在挺翘的臀瓣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亲昵和戏谑的开口。
“别忘了,今晚十点,老地方见。”
讲完,他不再留恋,将档案袋塞回小泽鹤子手中,利落的转身,打开档案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顷刻间,屋内只留下小泽鹤子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档案架,满脸羞红,嘴唇湿润微肿,胸口剧烈起伏,久久无法从这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亲密接触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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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整,下班的铃声准时响起。
石川隆一踩着铃声离开了新宿警署。
他没有返回位于港区的老宅,而是在警署附近一家熟悉的,价格实惠的简餐店迅速解决了晚饭。
不久后,石川隆一站在街边,招来一辆略显陈旧的出租车。
他没有报出足立区名仓医院的具体地址,选择了医院相邻两个街区外的一处热闹商业街作为目的地。
出租车在傍晚拥挤的车流中穿行。
石川隆一靠在后座,余光投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将东京的街道染成一片暖金色,下班的人潮熙熙攘攘,电车轨道旁铃声叮当作响,一副充满活力的都市黄昏景象。
在距离商业街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石川隆一提前下了车。
他像无数个普通路人一样,融入傍晚散步购物的人群中,不紧不慢的走着。
然后,在一个卖关东煮的屋台车旁,自然的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民居的后墙和商铺的后门,堆放着杂物,光线昏暗。
石川隆一迅速穿过小巷,来到另一条平行的街道,再次拐弯,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朝着名仓医院接近。
这是反跟踪的基本技巧,避免直接出现在目标地点附近,以免被可能存在的眼线察觉。
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石川隆一抵达了名仓医院外围。
这是一家规模中等的私人医院,白色的外墙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肃穆,庭院里种植着修剪整齐的松柏,环境颇为清幽,以其注重病人隐私而受到一些富商和特殊人物的青睐。
他没有选择靠近正门的位置,而是躲藏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阴影角落。
夏日的夜晚闷热无风,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不时有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可石川隆一的身体有如磐石,对周遭的干扰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