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元四年,腊月初九。
雨停了。
那场伴随着雷鸣、仿佛神迹一般的冬雨,仅仅下了一夜,便戛然而止。
但它留下的痕迹,却深深地刻进了京城每一个人的心里,也印在了今日刚出炉的《大夏时报》头版上。
京城最大的茶馆“聚贤楼”内,热气腾腾。
虽然天儿冷,但今儿个大家伙的兴致都高得离谱。
“听说了吗?昨晚那雷,那是旱龙翻身!”
一个穿着羊皮袄子的行脚商,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唾沫横飞。
“要不是万岁爷祭出了真龙之气,镇住了那旱魃,明年咱们大夏,非得赤地千里不可!”
“可不是嘛!”
旁边卖炊饼的老汉接茬道,一脸的敬畏,“昨晚我就住城西,亲眼看见一道青光从皇宫里冲出来,好家伙,直接把天都捅了个窟窿!”
“紧接着这雨就下来了!神了,真是神了!”
百姓们一个个红光满面,仿佛昨晚那场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他们心里,把这一年的焦虑都给冲没了。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只要有那位“神通广大”的万岁爷在,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
然而,在二楼的雅座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几个身穿儒衫、头戴方巾的士子,正皱着眉头,手里捏着那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一脸的便秘相。
“荒唐!简直是荒唐!”
一个年长的书生将报纸重重拍在桌上,痛心疾首,“堂堂内阁,国家重器,竟然……竟然公然宣扬怪力乱神?”
“还拨银子给道录司做法?这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王兄慎言。”
旁边的同伴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今报纸上都说了,这是‘天人感应’。再说了,雨确实是下了,这……”
“下了又如何?那是巧合!”
年长书生脖子一梗,“子不语怪力乱神!朝廷理应修德政、兴水利,而不是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民智未开,我大夏岂不是要退回到茹毛饮血的年代?”
“嘘——”同伴吓得脸都白了,“你小点声!没看楼下那些泥腿子正拜皇帝呢吗?你这话要是让他们听见,非得把你扔出去不可!”
楼上楼下,两种声音,两个世界。
而这一切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一座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却又闹中取静的深宅大院之外。
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邸,青砖灰瓦,看似低调,但那门口两尊汉白玉雕成的麒麟,以及门楣上那块虽无匾额却透着森森贵气的门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身份。
这里,是慕容府的别院。
慕容家。
在大夏,这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一种凌驾于律法边缘的特权。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为了生下今天圣上,而香消玉殒的太后的娘家,慕容家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京城世家中的“无冕之王”。
他们不需要做官,因为满朝文武,有一半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他们不显山露水,但大夏百姓吃的每一粒盐、每一口糖,甚至穿的每一寸棉布,背后都有慕容家的影子。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名贵的龙涎香在空气中弥漫。
一个女子慵懒地倚在铺着雪狐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极品的和田玉茶盏。
她叫慕容婉。
虽然姓慕容,但她并非慕容家的嫡系血脉,甚至连旁系都算不上。
十年前,她还是江南一个破落商户的女儿。
但现在,她是慕容家在京城商业版图的实际掌舵人。
“小姐,这是今日的《大夏时报》。”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恭敬地将报纸递了过来。
手的主人是一个名为小翠的侍女,长得清秀可人,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对慕容婉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依恋。
慕容婉放下茶盏,接过报纸。
“内阁拨款,道士求雨……”
慕容婉轻声念着头条的标题,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点意思。”
她坐直了身子,原本慵懒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小姐,这求雨的事儿,难道是真的?”小翠一边给慕容婉捏着腿,一边好奇地问道。
“真假重要吗?”
慕容婉嗤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挑起小翠的下巴,目光在她那张清秀的脸蛋上流连,“傻丫头,这世上,真相往往是最不值钱的。”
“重要的是,百姓信了。朝廷……也认了。”
她将报纸扔在一边,赤着脚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庭院。
“内阁那些老狐狸,平日里最讲究‘正统’,这次却陪着陛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怕了。”
“怕?”小翠不解,“内阁怕什么?”
“怕明年的旱灾。”
慕容婉的声音很轻,“王忠那个老家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先把‘天灾’的调子定下来,到时候真饿死了人,那就是‘天意难违’,不是他们治理无方。”
说到这里,慕容婉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胸前的峰峦起伏。
“好一个天意难违!好一个未雨绸缪!”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精光,“既然朝廷都开始备荒了,那咱们慕容家,怎么能不帮帮场子呢?”
小翠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心里既崇拜又有些害怕。
她太了解小姐了。
每当小姐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就像五年前那个雷雨夜。
那个经常把她们主仆二人关在房里毒打的男人,也就是慕容婉的丈夫,突然暴毙。
官府查了半个月,最后定性为“误食河豚中毒”。
只有小翠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误食。
那是小姐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一点一点地摸清了那个男人的饮食习惯,甚至不惜亲自下厨学做菜,最后在那个男人最得意、最放松的时候,亲手送他上了路。
那天晚上,那个男人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像一条死狗一样抽搐。
而小姐,就坐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温柔地捂住了小翠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以后……没人能欺负咱们了。”
从那一刻起,那个柔弱的、逆来顺受的商户女死了。
活下来的,是心如蛇蝎、手段通天的慕容婉。
她用那个男人的遗产做敲门砖,凭着惊人的商业嗅觉和足够狠辣的手段,一步步爬上了慕容家这艘大船,成了如今京城商圈里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寡妇”。
“小姐,您想做什么?”小翠轻声问道。
慕容婉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的信纸,提起笔,饱蘸浓墨。
“朝廷要建常平仓,要屯粮。”
她一边写,一边淡淡地说道,“这本来是好事。”
“但官府办事,你我都清楚。”
“层层盘剥,效率低下。等那粮食发到百姓手里,还能剩几粒米?”
“所以,我要给王忠写封信。”
“提议咱们京城的世家大族,联手建立‘义仓’。”
“义仓?”小翠眨了眨眼,“那是做好事啊?”
“呵,傻丫头。”
慕容婉笔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义仓,名义上是配合朝廷备荒,实际上……这粮仓的钥匙,得握在咱们自己手里。”
“你想想,一旦灾荒来了,官府的粮仓空了,或者官老爷们忙着倒卖粮食发财。”
“这时候,咱们慕容家打开义仓,施粥放粮。”
“那些快饿死的百姓,是会感谢远在深宫里的皇帝,还是会感谢咱们这些把救命粮送到他们手上的‘大善人’?”
小翠愣住了。
她虽然不懂政治,但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这话里蕴含的恐怖意味。
“这……这是在跟万岁爷抢民心啊?”小翠声音有些发颤。
“抢?”
慕容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笑得风情万种,“不,这叫替君分忧。”
“陛下乃是圣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这种施舍米粥、收买人心的脏活累活,自然得咱们这些做臣民的来干。”
她拿起信纸,看着上面那一行行娟秀的文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闻朝廷备荒,小女子不才,愿代京中各族请命,自筹钱粮,于京郊各县设立义仓……】
字字恳切,句句忧国。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封要在皇权根基上挖墙脚的战书?
“把这封信送到《大夏时报》去,点名给王忠王大人。”
慕容婉将信折好,递给小翠,“记得,用慕容家的名帖。”
“是。”小翠接过信,刚要转身,却被慕容婉一把拉住。
慕容婉顺势倒在软榻上,将小翠拉进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小翠的脸颊,眼神迷离而暧昧。
“急什么?让下面人去送就行了。”
“小姐……”小翠脸一红,身子软了下来。
“小翠啊。”
慕容婉在她的耳边吐气如兰,“你说,这世道,是做男人好,还是做女人好?”
“这……”小翠不敢回答。
“以前我觉得,做男人好。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打老婆,可以掌握生杀大权。”
慕容婉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回到了那个雷雨夜,“但后来我发现,做女人……其实更好。”
“尤其是做一个漂亮的、有钱的、心狠的女人。”
“男人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只需要征服男人,就能征服世界。”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
“可惜啊,我若是能晚生几年,不然也未必坐不得那皇后之位……”
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红唇,像是一条美女蛇在觊觎着天上的真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子!主子!”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站在门外,声音有些焦急,“本家那边来信了!八百里加急!”
慕容婉眉头微皱,松开小翠,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了那副高冷不可侵犯的模样。
“进来。”
管家躬身进屋,双手呈上一封漆封的密信。
慕容婉接过信,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只看了几眼,她的瞳孔便猛地一缩,随即,一抹狂喜之色涌上脸颊。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