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关的夜,来得格外早。
昔日秦冷月治军,戌时一到,全城宵禁,除了巡逻甲士的铁靴声,听不到半点动静。
可今儿个,这规矩破了。
原将军府,现布政使司大堂,灯火通明,亮得晃眼。
几十口大铁锅就在院子里架着,底下松木炭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炖着大块的羊肉,汤色乳白,滚着花椒和老姜,那股子荤香顺着寒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喝!都给老子喝!”
大堂之上,李柏一只脚踩在那张原本属于神威侯的虎皮大椅上,官帽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头发披散着,手里提着酒壶,喝的酩酊大醉。
底下坐着的,是燕地十八州府赶来述职的官员,还有留守的偏将。
这帮人一个个正襟危坐,面前摆着酒碗,却跟摆着毒药似的,脸色比外头的雪还白。
“怎么?不给面子?”
李柏眯着那双醉眼,身子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他打了个酒嗝,指着那个负责户籍的主事,嘿嘿一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流民……安置?”
主事咽了口唾沫,捧着卷宗的手都在抖:“是……大人,入冬了,北边还有三万流民没地儿住,若是再不拨银子修缮屋舍,怕是……怕是要冻死人。”
“冻死人?”
李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是老天爷收人!关本官屁事?”
“啪!”
他猛地将手里的酒壶砸在案几上,酒液四溅。
“陛下让本官来,是来便宜行事的!什么叫便宜?那就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李柏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一把揪住那主事的衣领,喷着满嘴的酒气:“这燕地,太冷,太苦,太没劲!你们这帮人,一个个苦着脸给谁看?给神威侯看?她早回京享福去了!”
“今儿个,谁也不许谈公事!”
李柏松开手,转身张开双臂,仿佛拥抱着这满堂的荒唐:“传本官的令!就在这布政使司,大宴三天!把库房里那些好酒,还有神威侯留下的好肉,都给本官搬出来!”
“奏乐!没有乐师?那就让那几个大嗓门的兵卒,给本官吼几嗓子秦腔!”
官员们彻底傻眼了。
有人想劝,刚张嘴:“大人,那是军粮……”
“吃!不吃留着过年啊?”
李柏眼珠子一瞪,透着股混不吝的凶光,“谁不吃,就是看不起本官,就是抗旨不尊!”
这一夜,布政使司的穹顶差点被掀翻。
起初官员们还战战兢兢,可酒过三巡,那股子被压抑许久的对于苦寒、对于未来的恐惧,全都在酒精的催化下爆发了。
既然新来的大人带头摆烂,那大家还装什么?
喝!
往死里喝!
……
上行下效,这四个字在官场上,比任何圣旨都好使。
不到半个月,一股名为“摆烂”的情绪,以风雪关为中心,迅速向着整个燕地蔓延。
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上面落满了灰尘。
原本该去巡查河堤的工部主事,此刻正躲在暖房里,搂着刚纳的小妾,喝得酩酊大醉。
原本该去清点粮草的户部官员,此刻正聚在库房里,用官银做筹码,推着牌九,吆五喝六。
“哎,听说了吗?昨儿个赵主事连衙门都没去,在家陪姨娘打了一天马吊,李大人愣是问都没问!”
风雪关最大的酒楼里,几个穿着便服的官员磕着瓜子,眼神迷离。
“切,这算什么?”
另一个官员剔着牙,一脸的不屑,“城防营那边更绝,说是李大人发话了,天太冷,不用操练,都在营房里睡觉呢!说是……养精蓄锐!”
“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书吏,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这可是燕地啊,北狄人刚被打跑,万一卷土重来怎么办?陛下派这么个酒鬼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年长的官员嗤笑一声,给书吏倒了杯酒,“你还是太年轻。这叫无为而治!懂吗?”
“神威侯那是杀神,把地都犁了一遍,现在要是再派个酷吏来,咱们还活不活了?”
“陛下这是体恤咱们!知道咱们这几年苦,特意派个不管事儿的来让大家松快松快!”
“来来来,喝酒喝酒!天塌下来,有李大人那个酒鬼顶着,咱们跟着混日子拿俸禄,不香吗?”
年轻书吏看着周围那一双双浑浊、贪婪、逃避的眼睛,心中的那点热血,终究还是凉了下去。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香。
……
大夏京城,养心殿。
外头飘着雪,殿内地龙烧得滚烫,温暖如春。
楚渊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榻上,一只脚丫子还搭在小德子的背上,手里捏着一份从燕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
这是御史台的弹劾折子。
上面字字泣血,控诉着李柏的“十大罪状”。
什么“白日宣淫”(其实就是喝醉了脱上衣)、“荒废政务”、“挥霍无度”、“带坏官风”……
看着看着,楚渊的嘴角就开始疯狂上扬,压都压不住。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从软榻上跳了起来,光着脚在地毯上转了两圈,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哈哈哈哈!好!好啊!”
“朕果然没看错人!这个李柏,简直就是朕的梦中情臣啊!”
小德子吓了一跳,连忙捧着鞋跑过来,一脸苦相:“陛下,陛下您慢点,地上凉……这李大人也太不像话了,才去半个月,就把燕地搞成了这副德行,奴才听说,那边现在连城门都懒得关了……”
“不关好啊!那就是夜不闭户!”
楚渊把那份奏折拍得啪啪作响,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一种终于找到了知音的狂喜。
他在心里大喊:“看看!都来看看!”
“这才是真正的败家!这才是真正的昏官!”
“之前那个赵程,朕让他败家,他给朕搞个国库充盈;那个米未,朕让他流放,他给朕搞出个‘东京’!”
“只有李柏!他是真的懂朕!”
“照这个速度下去,燕地的民怨马上就要沸腾,税收马上就要归零,甚至可能还要爆发民变!”
“到时候,朕不仅不用收燕地的税,还得从国库里掏大把的银子去平叛、去赈灾!这国运值还不哗哗往下掉?”
【叮!检测到宿主因任用昏官导致一方治理混乱,民生指数下降,判定为A级昏君行径!】
【奖励:国运值-10000点!】
听到这久违的、美妙的扣分提示音,楚渊感动得都要哭了。
苍天啊,大地啊!
家人们,谁懂啊!
虽然一万点相对于四十万来说,不算多,但这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滴水,是希望的开始啊!
“传朕口谕!”
楚渊心情大好,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告诉御史台那帮吃饱了撑的言官,都给朕闭嘴!”
“李柏是朕亲自选的人,他在燕地那是……那是微服私访,是在用‘道家’的法子治理天下!”
“谁再敢弹劾他,朕就让他去燕地给李柏倒酒!”
“另外,小德子去内库挑五十车……不,一百车御酒!给朕送去燕地!”
“告诉李柏,给朕敞开了喝!政务什么的,随缘就行!没钱了跟朕说,朕的内库给他包了!”
小德子嘴角疯狂抽搐,看着自家陛下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只能把头深深埋进胸口。
“是……奴才遵旨。”
……
坤宁宫。
熏香袅袅,却掩盖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欧阳蓉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金剪刀,细细地修剪着一盆名贵的红珊瑚。
“咔嚓。”
一根极好的枝条被剪断,掉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欧阳蓉似乎毫无察觉,她的眼神,并没有落在珊瑚上,而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深邃得可怕。
“娘娘。”
贴身宫女小翠快步走进来,脚步声有些急促,压低了声音道:“前朝传来的消息……陛下把弹劾李柏的折子全都给留中了,还当着内侍的面大笑,说是……说是找到了知音。”
“而且,陛下刚刚下旨,赏了李柏一百车御酒,让他敞开了喝,政务……随缘。”
“咔嚓!”
欧阳蓉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剪刀直接将一根主枝剪断,整盆珊瑚瞬间毁了大半。
她却没有去管那盆价值连城的珊瑚,而是缓缓放下了剪刀,拿起手边那把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一下。
两下。
三下。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敲击越快,说明她心里的波澜越大。
“敞开了喝……随缘……”
欧阳蓉喃喃自语,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布满了凝重与惊疑。
“我想不通。”
她眉头紧锁,声音低沉,“陛下乃是千古一帝,胸中自有沟壑,从不走废棋。”
“燕地乃是北方屏障,是秦家姐姐用命换回来的疆土,陛下怎么可能真的任由一个酒鬼去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