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经此一事,堂上气氛愈发诡谲莫测。朱慈烺的目光再次扫过众将,那眼神分明在问:李成栋站出来了,那么……你们呢?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川军将领胡尚友与韩尚谅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出列,躬身抱拳,胡尚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殿下,末将二人……亦曾接到陈洪范书信。”
韩尚谅紧接着补充:“然末将等与那陈洪范素无深交,彼时不明其意,只觉突兀,并未回复,亦未将其当回事。如今想来,实是糊涂!”
朱慈烺尚未表态,另一边的刘肇基也大步走出,这位老将面色坦然,声若洪钟:“殿下,老夫也收到过他的信。内容与李总兵所言大同小异,皆是摇唇鼓舌,动摇军心之语。老夫当即焚毁,亦未回信,未曾想此獠包藏如此祸心。”
胡、韩二人连忙道:“末将收到的书信尚在营中,愿即刻取来,呈交殿下,供锦衣卫查验。”
朱慈烺看着主动站出来的三人,点了点头:
“三位将军能主动陈情,交出逆信,足见心中坦荡。此事暂且记下,容后细查。”
“谢殿下!”三人如蒙大赦,退回班列,心中巨石稍落,却知此事并未完全了结。
片刻后,朱慈烺见再无人主动出列,脸上最后一丝温和彻底敛去,目光寒冽如冰。“带上来!”
韦小乙躬身领命,下得堂去,不一会儿,带着着两名近卫营甲士便如拖死狗般,将一个绳捆索绑、须发皆白的老者拖上堂来。
正是陈洪范!他浑身血迹斑斑,袍服破烂,显然受过重刑,双腿软塌塌地耷拉着,无法站立,只能由军士架着。
“他没死?!”
堂下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方才明明听到朱慈烺说“赵之龙、陈洪范身死族灭”,都以为此人已死,谁能想到竟是诈术!
几个心中有鬼的将领面色骤变,如坐针毡,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
朱慈烺不理台下细微的骚动,目光如炬,直射萎坐在地上的陈洪范:“陈洪范,你曾交代,史阁部麾下众将之中,有人早已与你暗通款曲,答应待清军渡江之时,作为内应。可有此事?”
陈洪范艰难地抬起头,惨然一笑,声音嘶哑:“事已至此……老夫,无可狡辩。确……确有此事。”
“哗——!”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堂下彻底炸开。
“卖国贼!无耻之尤!”
“是谁?!滚出来!”
“竟敢通虏叛国,应受千刀万剐!”
咒骂声、怒吼声、惊骇的抽气声混杂一片。有人气得浑身发抖,须发戟张,手按刀柄,目光如欲喷火般扫视左右,似要找出那隐藏的奸细;有人则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生怕被那无形的嫌疑沾染;更有人惶恐不安,偷眼去瞧史可法的脸色,又迅速低下头,心中巨浪滔天。
朱慈烺抬手止住满堂喧哗,冷冷地命令陈洪范:“既然如此,那现在就把这些人,一一指认出来。”
陈洪范浑浊的目光在堂下众将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所及之处,有人愤然与之对视,有人惊慌避让,有人则面如死灰,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枯槁的手指微微抬起,颤抖着指向一人——
“他……于永绶。”
“冤枉!!”神机营提督于永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殿下,监国殿下!臣冤枉啊!是这老贼血口喷人!臣对大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闭嘴!”朱慈烺厉声打断,没有丝毫犹豫,“绑了!”
如狼似虎的近卫营甲士应声而上,利落地剥去于永绶的盔甲,用绳索死死捆住。于永绶仍在嘶声喊冤,却被一块破布塞住了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陈洪范喘息几下,目光再次移动,似乎还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就在此时——
“呛啷!”
总兵张应梦眼见陈洪范目光扫来,情知不妙,竟狗急跳墙,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劈向陈洪范!
但立在陈洪范身侧的韦小乙反应更快,抢前一步,“锵”的一声,绣春刀已然出鞘,精准地架住了张应梦的劈砍。
火星四溅!
然而张应梦这一刀竟是虚招。他借着兵刃相交的反震之力,身形不进反退,足下发力,舍了陈洪范,竟直扑主位上的朱慈烺!面目狰狞,绝望之下,他显然想要来个鱼死网破。
“护驾!”站在朱慈烺身后的杨大壮立刻跃上,护在朱慈烺身前,抽刀封堵。但他动作仍慢了一瞬!
千钧一发之际,那尊始终如铁塔般矗立在朱慈烺身侧的蒋开山动了。他没有拔背后的铁锏,只是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挡住张应梦的去路,左臂抬起,竟就以臂甲硬生生迎向张应梦当头劈来的刀锋!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刀锋在精铁臂甲上刮出一溜耀眼的火花。
张应梦只觉一股巨力反震回来,虎口发麻,刀势一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蒋开山那只蒲扇般的右手已然探出,快如闪电,一把精准地扼住了张应梦的咽喉。
“呃……”张应梦双眼暴突,手一松,刀落地。他用双手紧紧抓着蒋开山的右腕,试图挣脱。
蒋开山面无表情,右臂肌肉虬结,猛一用力,竟将张应梦的健硕身躯掐着脖子直接提得双脚离地。张应梦双腿徒劳地蹬踢挣扎,脸色由红转为酱紫。
只听“咔哒”一声,张应梦的喉结已被生生捏碎。
蒋开山左手随即跟上,抓住张应梦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横着提起,如同抡起一口破麻袋,朝着自己弓起的左膝狠狠一磕。
“咔吧!”
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张应梦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对折,瞬间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蒋开山看也不看,随手将这具如同被拗断的甘蔗般的身体丢在地上。
张应梦双目圆睁,满眼的难以置信,渐渐瞳孔涣散,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气泡的血沫,眼见是活不成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张应梦抽刀暴起到变成一具尸体,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
堂上众将俱是身经百战之辈,此刻也都看得心惊肉跳,背生寒意。这蒋开山,神力惊人,手段狠辣,简直非人!
杨大壮迅速指挥甲士将那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迅速拖下堂去。
主位之上,朱慈烺自始至终,脸色平静无波,甚至连坐姿都未曾改变一下,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他语气依旧平稳,对瘫软在地、吓得几乎失禁的陈洪范道:“继续指认。”
陈洪范魂飞魄散,再不敢有丝毫迟疑,接连指认:
“高岐凤……”
总兵高岐凤面如死灰,闭目长叹一声,不发一言,束手就擒。
“李栖凤……”
被点到名字的人早已被刚才的一幕吓得神魂出窍,此时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在蒋开山那骇人神威的震慑下,无人再敢有异动。
一个又一个将领被点名、捆绑、压着跪下……
每念到一个名字,站在朱慈烺身侧的史可法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
如果说之前张天禄、张天福的背叛,还可用偶尔识人不明来辩解,那么此刻,于永绶、张应梦、高岐凤、李栖凤……这一长串被当场揪出的内应,则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自己麾下的军队,竟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而自己这个一向自诩知兵的督师,竟被完全蒙在鼓里,毫无察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与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他。
史可法自以为自己此次在镇江整军备战,不说万无一失,也至少算是固若金汤。但若非太子殿下今日亲临,行此霹雳手段,真待到清军真的渡江,这些内应在关键时刻发难……
史可法不敢再想下去,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整个过程中,朱慈烺始终没有看史可法一眼。
待陈洪范指认完毕,朱慈烺再次确认:“没有了?确定了吗?”
陈洪范虚弱地点头。
朱慈烺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锦衣卫都督冯可宗,冯可宗微微点头,表示核对无误。
“好。”朱慈烺也颔首道,“这些人,就交给冯都督了。”
“臣,领命!”冯可宗肃然应道,挥手示意手下锦衣卫,“拖下去。”
原本济济一堂的将领,转眼间少了近三分之一。原本显得有些拥挤的大堂,骤然空旷了许多。幸存下来的众将,无论是问心无愧还是侥幸过关,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全身,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