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扬？”郑芝龙眼睛一亮，“此人我知晓。他家的沙船帮生意做得极大，是个经商理财的奇才。没想到竟有这般见识！殿下，此人现在何处？臣这海商银行，正缺一位能总揽全局的主事，若能得他……”
“哈哈哈！”朱慈烺朗声大笑，打断了郑芝龙的话，“东宁侯，你这挖墙脚的功夫倒是利索。你这海商银行的主事，自个儿另觅贤才去吧。沈廷扬此人，孤已内定为未来这大明皇家中央银行的首任行长了。岂能让你轻易撬了去？”
殿内关于银行与国债的宏图畅想之激昂余韵尚未散去，朱慈烺似乎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忽然退去。他走近郑芝龙，目光灼灼，神情严肃起来：“东宁侯，国债、银行，皆是长远之策，需你我上下同心，力保江南不失，方可有所作为。故而，有一事，孤不得不当面问个明白。”
“近日却有锦衣卫番子密报，言及在镇江某酒楼，闻你郑家船队麾下某将领放言，若清兵过江，郑家水师绝不会死战，将即刻顺流东下，退守福建，行割据自保之策？”
这番话如重锤，敲打在郑芝龙心上：“孤想知道，此等言论，是麾下狂徒醉后妄言，还是……东宁侯你，亦存此念？”说着，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密奏，丢到郑芝龙面前。
“啪”的一声轻响，奏折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却如同惊雷在郑芝龙耳边炸开。郑芝龙只觉得背后瞬间起了冷汗。这确是他内心深处盘桓过、甚至与心腹商议过的退路！他海寇出身，深知乱世中实力至上，地盘为王，朝廷更迭如潮汐，郑家的船队和财富才是根本。而畏战避战，保存实力，伺机而动，几乎是他的本能。此刻被朱慈烺毫不留情地当面点破，他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殿下！臣万万不敢！此必是……”
“殿下明鉴！”不等父亲说完，郑森也已跪倒，声音却比其父镇定得多。他昂首道：“此番狂悖之言，若非麾下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多饮了几杯之后的胡言乱语。便是北虏细作故意散布，意在离间殿下与我郑家！绝非家父与郑氏本意！”
他语气恳切，目光坦荡：“自殿下靖难成功，不以臣等出身微末为嫌，封侯酬功，信重有加。今日更推心置腹，擘画海商银行之宏图，此等恩遇，天高地厚。舍妹不日亦将入侍东宫，郑家满门荣辱，皆系于殿下之身，系于大明国祚。实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郑森在此指天立誓，此生此世，效忠大明，效忠殿下，肝脑涂地，绝无二心。若有违逆，天人共戮！”
郑芝龙被儿子一番铿锵之言点醒，立刻反应过来，连连叩首，顺着儿子的话锋发誓：“殿下，森儿所言，便是臣心中所想。郑家愿与大明同生共死，绝无二志！只怪臣平日疏于管教，麾下多是混迹海上、不知礼义廉耻的夯货，喝多了黄汤胡言乱语！臣回去后，定当整肃军纪，严加管束，若再有人敢动摇军心，胡言乱语，定斩不饶！望殿下明察！”
朱慈烺的目光在郑家父子身上逡巡片刻，见郑芝龙确已惶恐不堪，郑森表态更是铿锵有力，脸上冰霜渐融。他亲手将二人扶起：“岳丈大人请起。非是孤不信你，正因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人，孤才不得不把话说个分明，以免将来心生芥蒂。”
他引着郑芝龙走到殿侧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福建，又重重划向广阔的江南，沉声道：“岳丈试想，若真有万一，清军铁蹄踏过长江，席卷南京乃至这江南富庶之地。仅凭福建贫瘠山岭，真能独存否？北虏狼子野心，志在混一宇内，岂会容你划地称雄？许你高官厚禄，乃至虚封王爵，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缓兵之策而已。岂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待其站稳脚跟，腾出手来，你再想回头，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怕悔之晚矣！”
“更何况，青史昭昭，后人刀笔如铁。岳丈一世英雄，是愿做力挽狂澜、保境安民的国之柱石，还是背负骂名的千古罪人？三尺之上，神明共鉴。人活一世，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一番话，既有对现实利害的冰冷剖析，又有对身后名声的沉重拷问，更触及了人心中那点羞耻与良知。郑芝龙听得心神剧震，心中那点保存实力的侥幸念头被彻底击碎。他再无半点犹豫，再次深深拜下：
“殿下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臣以往确有私心杂念，险些自误误国。如今幡然醒悟，从今往后，郑家水师，便是大明江海之锁钥。臣在此立誓，必倾尽郑家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拱卫长江，必不让北虏一兵一卒，踏足江南。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朱慈烺看着他眼中终于燃起的坚定火焰，知道这番恩威并施的敲打，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于是微微颔首，再次将他扶起：“好！江南安危，半系于水师。望你我翁婿，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殿外的夜色更浓了，从此刻起，郑家这艘巨舰，已彻底与大明这艘或许还有些破旧的巨轮，牢牢绑在了一起，再无回头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