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引着侯方域穿过戒备森严的营区，心中念头飞转。回到大帐，分宾主落座，亲兵奉上热茶后，金声桓便挥退左右，帐内只余他二人。
“朝宗兄，听闻尊翁身陷囹圄，金某一直挂心，不知近来可好？”金声桓关切问道，目光仔细打量着侯方域的神色。
侯方域拱手谢道：“有劳将军挂念。太子靖难，拨乱反正，家父已蒙恩赦，官复原职，如今正协助史阁部在江北安置流民，筹措粮饷。”
“哦？如此甚好！”金声桓点头，似不经意地问道：“朝宗兄从南京来，如今南都情形如何？这位监国太子……又是何等样人？”
侯方域神色一正，朗声道：“太子殿下英明果决，自监国以来，革除弊政，励精图治，且赏罚分明，深得军心民心。南京如今众正盈朝，上下同心，正欲重整河山，以待中兴。”
金声桓沉吟道：“殿下……对我左军，如何看待？”
侯方域微微倾身：“当初宁南侯在世之时，曾上疏为殿下声援，更举兵‘清君侧’，虽中途生变，然初衷可鉴。殿下仁厚，心中自是感念。否则，也不会特派在下前来，陈说利害，以期保全左军忠义之名。”
金声桓目光一凝：“朝宗兄是奉太子之命而来？‘保全’二字，又从何说起？”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自矜，“我军虽新有小挫，然据九江坚城，拥数万之众，稳如磐石，何险之有？”
侯方域摇头：“据我所知，闯贼已流窜至九江左近？”
“闯贼自陕西千里败退，饥疲之众，不足为虑，已被我击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可曾虑及阿济格的大军？”
“清虏尚在九宫山追剿闯贼残部，距离尚远……”
侯方域凝视着金声桓：“在下所言险境，并非眼前之事。而是将军此时一步踏错，恐在青史之上，留下千秋骂名。”
金声桓闻言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朝宗兄言重了。金某一介武夫，但求问心无愧，何惧史笔如铁？”
“将军！”侯方域声音提高了几分，“若左梦庚听从其岳丈王世忠蛊惑，欲举军降清呢？届时，左军不仅背负叛明之名，更添卖国之罪！将军与麾下诸将，纵有百口，可能辩得清？届时，天下士民如何看待将军？来日史官落笔，又会如何书写？将军可担得起卖国贼之名？！”
金声桓笑声戛然而止，脸色微变。他平生最重名声，侯方域此话，正戳中他心病。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朝宗兄是来为南京的太子来做说客的？”
侯方域恳切道：“金将军，家父与宁南侯，与左军诸将，香火情谊深厚。在下实不忍见宁南侯的基业毁于一旦，不忍见将军与诸位忠勇之士，落得身败名裂之下场！更不愿后世提及此事，扼腕叹息，连累家父亦受‘识人不明’之讥。若将军能秉持大义，固守九江，不降北虏，非但可保全忠义清名，太子殿下亦必不吝封侯之赏！望将军三思！”
见金声桓面露沉吟，侯方域知他心动，趁热打铁道：“在下深知，宁南镇眼下最大困境，在于粮饷。昔日仰赖朝廷接济，虽时有拖欠，尚可维持。如今与中枢隔绝，坐困九江孤城，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能支撑几时？若将军愿率部重归朝廷，粮饷之事，我来之前，安庐督师杨尔铭、江督袁公继咸已当面允诺，绝无匮乏之虞！”
“当真？”粮饷正是金声桓目前最头疼之事，靠九江一地，实难养数万大军。
“绝无虚言！”侯方域斩钉截铁，“在下愿以侯家声誉担保！将军深明大义，助朝廷稳住江防，杨、袁督师必当联名专折上奏，为将军及诸将请功！届时，封赏自有朝廷典制，将军立下大功，监国殿下必不吝赏赐。更何况，东林、复社诸多同志，亦最敬重忠义之士，必当为将军广为宣扬，使将军英名，播于天下！”
金声桓陷入沉思。侯方域的话，句句敲在他心坎上。名声、粮饷、前程，都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而侯方域背后代表的侯家、乃至整个东林、复社清议的力量，更是他不得不考量的因素。眼前这位年轻公子，恐怕不只是代表太子，某种程度上，也是东林势力伸向军中的一支触角。
他沉吟良久，方抬头道：“朝宗兄所言，关系重大，容金某细细思量，并与麾下诸将商议。今日天色已晚，还请先在营中安歇，我等明日再议，如何？”
侯方域知此事急不得，见金声桓态度已然松动，心中稍定，便起身拱手：“如此，在下静候将军佳音。”
待侯方域被亲兵引去休息，金声桓独自坐在帐中，望着跳跃的烛火，眉头再次紧锁起来。一边是可能身败名裂的降清之路，一边是看似光明却亦存未知的归顺之途，这抉择，重如山岳。
“宋奎光。”他低声唤道。
阴影中，宋奎光应声而出。
“去，悄悄把刘一鹏、白朝佐他们都叫来……”金声桓的声音低沉而决断，“吩咐下去，侯家公子来我营中之事，不得外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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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庐山，金鸡峰下，太虚观。
此观乃南朝上清派宗师陆修静清修之地，因陆修静谥号“简寂先生”，故而又名“简寂观”。前些年此地遭了兵灾，巍峨的大殿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诉说着往昔的劫难。如今香客罕至，唯余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带着几个稚龄徒儿，守着这片清冷破败的道统余脉。
峰峦间雾气未散，松涛阵阵。一处较为完好的偏殿内，胡以宁身着半旧道袍，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对着供桌上的三清神像，似在冥想。他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一段挥之不去的忧色，虽然好似神游天外，其实内心忧虑难解。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说书声，夹杂着孩童们的轻笑，正是讲到《西游记》里“乱蟠桃大圣偷丹”的热闹处：
“……只见那猴王得寸进尺，持着那金箍棒，一路打到那兜率宫前！‘咣当’一脚，就踹倒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胡以宁虽未睁眼，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笑意。这声音，这泼天大胆的劲儿，除了那“柳麻子”还能有谁？他能找到这金鸡峰下来，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这老猢狲，最是清楚自己心烦意乱时，会躲到何处寻清净。
他摇头苦笑，缓缓起身，整了整袍袖，走到偏殿院门口，装出一脸怒容，竖起两根手指，对着院内那正坐在石阶上、被几个小道士围在中间的老者骂道：“我道是哪里来的猢狲成了精，跑到这清净之地来扰人清静。原来是你这老匹夫，在此毁谤三清祖师，编排道祖老君，真真是无法无天了。”
柳敬亭闻声，不慌不忙地起身，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冲着胡以宁便是嬉皮笑脸地一揖。
他尚未开口，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观主已笑着打圆场：“胡先生莫要见怪，柳老先生在此等候您多时了。无量天尊，道祖慈悲豁达，心怀天地，岂会因说书人讲个市井故事便生嗔怪？孩子们平日冷清，听得入迷，倒是给这荒山野观添了些生气。”
柳敬亭这才直起身，麻子脸上绽开狡黠的笑容，接口道：“听听，还是老观主明理！道祖他老人家心胸装着乾坤宇宙，哪会跟我这说书的老匹夫一般见识？”
胡以宁目光在柳敬亭脸上转了两转，似笑非笑地打断他：“少跟我来这套。你这老猢狲，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你跑到这荒山野观来找我……”他语气微顿，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此番前来，你是要学那过江献图的张松，还是那盗书误事的蒋干？”
柳敬亭反应极快，脸上毫无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把腰板一挺，袖子一拂，竟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腔调，朗声笑道：
“非也，非也！贫道此番前来，既非张松，亦非蒋干。”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如同回到了勾栏瓦舍的舞台上，模仿起了那太白金星，伸手指了指天，又指向胡以宁，“贫道乃奉了天上玉皇大帝敕旨，特来请大圣，上天做官哩……啊不，是位列仙班，共保乾坤安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