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勋哈哈一笑，走到苏养性面前，语气带着几分炫耀，几分威胁：“苏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妨告诉你，我大清贝子博洛和已经在徐州归顺的兴平镇提督李本深、总兵王之纲等将，率精兵三万，已过淮河，正往中都凤阳进发，沿路州县，可都是望风而降啊！豫亲王多铎则另率一路大军，更是已经轻取天长，须臾便可兵临扬州城下。古话说，守江必守淮，这道理你我都懂，淮河防线已破，单凭一条长江，还能守几日？”
他饶有兴味看着苏养性愈发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更别说，英亲王阿济格已夺取武昌，不日可下九江。一旦九江失守，我军顺流而下，须臾可至南京。三路夹攻之势已成，明朝还有几分气数？所有明智之人，此刻唯一的生路，便是早点归顺我大清。”
苏养性胸口剧烈起伏，杜勋的每一句话，都像如针扎在他的心上。江北局势危急他并非不知，但他旋即挺直了脊梁，咬牙道：“休得危言耸听。太子殿下聪慧仁德，正位以来，励精图治，整顿武备，南京城内，众志成城，厉兵秣马！如今江南军民万众一心。只要没有尔等汉奸作乱，上下用命，未必不能守住长江！”
高起潜在一旁阴声道：“苏公公，何苦来哉？咱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在宫里当差，看尽风云变幻。这朱家的江山，眼见是要塌了，何必为他陪葬？你想想韩赞周，再想想卢九德，还是多为自个儿的身家性命想想吧。”
“身家性命？”苏养性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高起潜，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高起潜、杜勋，先帝当年待你二人何等恩厚。司礼监秉笔、提督京营……权倾朝野！尔等今日背主求荣，就不怕遭天谴吗？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
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愤与鄙夷。
杜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够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张总兵，先把这位苏公公请下去，‘好好’看管起来。改日等郑亲王兵发江南，总需要拿几个不识时务的拿来祭旗。”
张天禄挥手示意士兵上前。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架住了苏养性拖了出去。
张天禄甩了甩刀上的血珠，走到高起潜和杜勋面前：“二位公公，人都杀了，这一步走出，已无回头的可能。下一步，该当如何？”他眉头紧锁，显露出一丝忧虑，“末将军中只有三千人马，对岸南京城，少说也有两三万部队，若是史阁部或者那个太子反应过来，发兵过江来打，我们这点人马，恐怕难以抵挡。”
高起潜闻言，却发出一声嗤笑：“张军门多虑了。方才杜公公不是已经说了？现今清军三路逼近，南京就那点家底，我还不清楚？精锐不是在镇江防着多铎，就是在安庆那边应付左梦庚。南京那两三万京营？呵呵，孱弱不堪，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敢主动过江来找我们的晦气？”
杜勋也捻着鼠尾辫梢，点头附和：“高公公所言极是。南都君臣，内乱刚息，如今四面楚歌，早已是惊弓之鸟，只知龟缩城内，妄图凭江自守。他们不敢来的。”他话锋一转，“眼下，我们倒有两策可选。”
“请公公明示。”张天禄拱手。
“其一，便是固守这浦口大营。此处乃江北要津，过江渡口，位置紧要。我们在此搜集船只，整备军械，静待郑亲王大军前来接收，便是大功一件。”
“其二嘛，”他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狡黠，“便是我们主动北上，夺取滁州。”
“滁州？”张天禄瞪大眼睛。
“不错。”杜勋点头道，“滁州此前屡遭流寇蹂躏，城防残破，守军兵力薄弱，如今一定人心惶惶。我们率这几千精锐过去，拿下它易如反掌。届时将滁州城献给郑亲王，这便是一座府城的大功劳，比单单献个渡口，分量可重得多。这是送你二人一份功劳。”
高起潜抚掌笑道：“杜公公高见，滁州确是一份厚礼。咱家的意思，自然是北上取滁州，接应郑亲王大军，不过……”他沉吟片刻，“浦口此地，控扼江渡，也极为重要，不可轻易放弃。依咱家看，不如分兵行事。滁州孱弱，有两千人马足矣攻取。浦口这里，留下一千人守卫，以为根基，并继续搜集船只，以备大军之用。杜公公意下如何？”
杜勋颔首：“高公公思虑周详，如此甚好。这样吧，便请张总兵命尔弟天福将军留两千人马在此留守浦口。我们只率一千骑兵，北上取滁州。这样能快一点，若是郑亲王自己取了滁州，这桩大功劳可就飞了。”
“好！就这么定了！”高起潜满意地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发兵！”
计议已定，高起潜立即下令，命张天禄点齐兵马，准备干粮器械，即刻开拔。又吩咐其弟张天福，严守营寨，密切监视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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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口码头，江风凛冽
就在中军大帐惊变、血溅辕门之时，锦衣卫百户王琳正按刀立于一艘官船的船头，眉头紧锁，望着军营方向。
按照计划，李厚护送苏养性入营宣旨，他则奉命带领另一小队锦衣卫留守在此，看守船只，以备不测。
江风渐疾，浊浪拍打堤岸，王琳渐渐不安起来。苏公公和李百户进去已近一个时辰，方才不远处的营寨中似乎传出喊杀声，旋即又归于沉寂，这绝非吉兆。
“王头儿，李百户他们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会不会……”一名年轻总旗凑近，低声问道，脸上难掩忧色。
王琳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辕门：“沉住气。没有信号，不得妄动。”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越来越紧张。他深知江北局势复杂，高起潜拥兵自重在，绝非善与之辈，太子殿下此番临阵换将，风险极大。多年的侦缉生涯，让他对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这浦口大营，今日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王琳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派人前去打探时，码头栈桥尽头，一个穿着明军号褂、士卒打扮的人影，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神色惊惶。
“站住！”守船力士立刻厉声喝止。
“我要见王百户！有紧急军情！”那汉子气喘吁吁急喊，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王琳眼神一凝，认出了此人。这是他们安插在张天禄军中的一个暗桩，代号“泥鳅”，平日里负责传递一些不起眼的消息，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带他过来！”王琳心中一沉，厉声道。
“泥鳅”被带到王琳面前，也顾不上行礼，声音颤抖得几乎语无伦次：“王……王百户，祸事了！张天禄和高起潜……反了！他们……他们撕了圣旨，杀了李百户和所有进去的弟兄！苏公公被他们抓起来关押了！”
尽管已有不祥预感，但这骇人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仍震得王琳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李厚，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多年，亦师亦友的汉子，就这么……没了？还有那十几名精锐弟兄……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杀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要拔刀冲向军营。但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他知道，此刻冲动，除了白白送死，毫无意义。
“你说仔细！怎么回事？！”王琳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
“李百户他们刚进账没多久，里面就动了手，伏兵四起……李百户他们……力战……尽数殉国了！”泥鳅涕泪交加，“我躲在帐外亲眼所见。他们现在正派人来码头，要抓你们！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军营方向隐约传来了号角声和兵马调动的嘈杂声。
王琳猛地抬头，只见一队骑兵已冲出营门，正沿着江堤，朝着码头方向疾驰而来。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闷雷，越来越近。
他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江风，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当机立断对身边力士低吼道：“快！斩断缆绳！升满帆！立即过江！”
“我们必须把消息送回南京！让监国殿下知晓江北巨变！快！”
锦衣卫力士们皆知事态严重，毫不迟疑，立刻行动。刀光闪动，缆绳应声而断。船帆在风中猛地鼓胀起来。那报信的暗桩见状，急忙道：“卑职身份已暴露，愿随王百户过江！”
“上船！”王琳一把将他拉上船。
船只迅速离岸，驶向江心。几乎就在同时，一队约五十人的叛军骑兵冲到了码头，为首一名哨官看到正在远离的船只，气急败坏地大吼：“放箭！快放箭！射死他们！”
密集的箭雨嗖嗖射来，钉在船舷、船篷上，发出“夺夺”的声响。一名正在奋力划船的锦衣卫闷哼一声，被一箭射中后心，扑倒在船舷边，鲜血瞬间染红了江水。
“掩护！举盾！”王琳目眦欲裂，一把抄起船上的藤牌，挡在船尾。
随着船只进入江流，距离渐远，射来的箭大多无力地落入水中，只有几支钉在船板上，兀自颤动。
王琳立于船尾，死死盯着岸上那些跳脚咒骂的叛军身影，眼中是无尽的悲痛与燃烧的怒火。
江水浩荡，奔流而去，这条载着生还者的船只，向着江对岸，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