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带着几个心腹亲兵,撩开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掌柜的忙迎上来,堆着笑脸:“哎哟,军爷!欢迎光临!不巧,今日雅座都叫浙兵和川军的几位爷包了,只剩大堂还有些散座,您看……”
马宝挥挥手,浑不在意:“大堂就大堂,敞亮!赶紧的,好酒好肉只管上!”他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堂,只见各色号衣的兵卒聚在一处,有操着吴侬软语的浙兵,有话音硬朗的川军,自然也有不少他兴平镇的弟兄。划拳行令声、笑骂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台上,一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三打白骨精》,醒木拍得啪啪响。
几人寻了处靠墙的位子坐下,酒菜很快上齐。几碗烈酒下肚,马宝脸上泛起红光,与手下高声谈笑,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酒过三巡,他拿起桌上的锡酒壶摇了摇,里面已空,便提高嗓门喊道:“小二,上酒!”
一个精干的伙计快步过来,一边利索地收拾空盘,一边赔笑:“爷,这就来!”递过新酒壶时,他手指极快地在壶底轻轻点了三下。马宝眼神微动,接过酒壶,不动声色。
又坐了片刻,马宝站起身,趔趔趄趄地拍了拍身旁亲兵的肩膀:“你们喝着,老子去放放水,这鸟酒,忒多!”他装作醉态,摇摇晃晃地穿过喧闹的大堂,向后院茅房方向走去。
绕过厨房门口蒸腾的白气,他趁无人注意,一闪身溜进了后厨。与前面的喧嚣不同,后厨里虽也热火朝天,锅勺碰撞,却秩序井然。掌柜的正在灶边看着火候,见他进来,只抬眼瞥了一下,又往他身后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便朝旁边努了努嘴,示意他跟上。
两人穿过堆满菜蔬的窄道,来到后院一间独立的瓦房。推开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土砌的大灶台,灶眼里柴火噼啪作响,一口大铁锅里熬着乳白色的骨头汤,浓香四溢。一个穿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厨子,正蹲在灶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面容。
马宝反手轻轻掩上门,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恭敬,他对着那“老厨子”的背影,低声道:“张千户。”
那“老厨子”闻声,缓缓转过头。凑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才能看清他脸上细致的妆容,掩盖了原本的年纪,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清明,绝无老态。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冯可宗的心腹千户张鹿征。他父亲张可大,当年与冯可宗同僚,战死于登州之役,冯可宗念旧情,一手提拔教导张鹿征,视若子侄。张鹿征也不负所望,他心思缜密,博闻强记,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史可法礼贤馆中一位不甚起眼的文墨幕僚。
张鹿征用烟杆敲了敲灶台边缘,声音低沉,不带丝毫厨子的市井气:“过江前后,李成栋和他手下那些人,可有异常?”
马宝垂手而立,将今日中军帐内,众人关于补饷、家眷安置以及李成栋那番“阳谋”之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他补充道:“依卑职看,李成栋过江之前,心思浮动,降清与否,实则在两可之间。若非后来鄂国公与忠贯营接应及时,保他退路,彼时在江北,他很可能就顺势降了。”
张鹿征冷哼一声,烟锅里的红光在他眸中一闪:“哼,不过是与那李本深素来不合,李本深先降,他觉得若再降清,落于人后,反要被那李本深压上一头,心中不忿罢了。”
“千户明鉴,”马宝点头,“确有此因。此人功利心极重,私心为先,心中并无家国大义,堪比那反复无常的吕布。”
“其他人呢?可发现有与北边勾连的迹象?”张鹿征追问。
马宝沉吟道:“卑职曾暗中试探,暂时还未发现谁已与清狗暗通款曲。多数人仍是浑浑噩噩,李成栋如何说,他们便如何做,若李成栋决意降清,他们也就顺势降了。倒是李成栋那义子李元胤,抗清之志颇为坚决,对李本深、王之纲等人的降清,极为鄙夷。且其人武艺高强,深得李成栋信宠。此人,值得关注,或可拉拢。”
顿了顿,马宝压低声音,说出另一条线索:“还有一事,李成栋与原配赵氏关系不睦,常年分居。他此前极迷恋秦淮河上一名叫张玉乔的歌妓,不料被前礼部尚书陈子壮捷足先登,纳为宠妾。此事李成栋引为憾事。属下思忖,若能择一才色俱佳之女子,设法……”
张鹿征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此事记下了,甚好。”他放下烟杆,神色肃然,“太子殿下对李成栋这支兴平镇兵马极为看重,你要替我紧紧盯住。军中但有异动,或发现任何与北边勾连的蛛丝马迹,必须第一时间报我。此外,你可伺机与那李元胤多加亲近,若将来李成栋真有异心,你要随机应变,协助李元胤,设法掌控住这支军队。接下来的整训,是殿下的意思,想要把这支部队训练得军纪严明。你要想办法配合好此事。”他盯着马宝,语气加重,“记住,你的身份,绝不可泄露!”
“卑职明白!”马宝躬身应道。
张鹿征语气稍缓,道:“你老母、妻儿,已从北地安然接回。冯都督亲自过问,将他们安置在应天府,自有可靠人手照料,衣食无忧,你可放心。”
马宝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激动,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千户!多谢都督大恩!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以报天恩!”
张鹿征摆摆手,重新拿起烟袋,恢复了那副老厨子的麻木神态:“去吧,莫要引人起疑。”
马宝会意,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瞬间又挂上了几分醉意,推门而出,融入了后院隐约传来的前堂喧嚣之中。瓦房内,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和那锅骨头汤兀自咕嘟咕嘟地翻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