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延龄微微颔首，他凝视图上山川，想起月前在南京文华殿，太子执其手言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长叹一声：“既已迟滞虏骑旬余，助大军南撤，也算不负所托。”目光看向阎尔梅，“听军师言下之意，似另有计较？”
阎尔梅直起身，“近日来，来投我军的义士络绎不绝，多为湖畔渔民、运河漕丁。彼辈熟知水情地理，心怀忠义。我欲效仿南宋八字军旧事，将这些忠义之士组织起来，就留在这江淮之地，与虏骑周旋！不断袭扰其后路，必要令其寝食不安。”
“不可！”常延龄断然道“江北即将沦为绝地，虏骑四合，尔等势孤力单，粮饷军械何以为继？一旦瓜洲渡口被占，大江隔绝，尔等便是孤军！”
“国公爷明鉴，”阎尔梅语气平和却坚定，“正因我这一队人少势弱，方不易引虏军主力围剿。这江淮水网，芦苇荡无边无沿，便是我等的庇身之所。湖中鱼虾菱藕取之不尽，虏军粮秣亦可‘借’来一用。唯求国公爷能留下些火铳、火药、箭矢、铠甲，再约好几处隐蔽渡口，以维系江南江北一线交通不绝。我在江北，亦可为朝廷广布耳目，探听虏情。”
常延龄凝视着眼前这白面书生，想到他有史可法推荐，又得太子殿下赏识，本可安然在南京太子驾前做个清贵近臣，却偏偏主动请缨，甘愿渡江涉险。如今更是要效那水浒草莽，成为大明留在江北的一支孤军，心中百感交集，喉头不由哽咽。他沉默良久，终于慨然道：“军师忠义，可昭日月！既如此，本公明日即率主力南归……常笑！”
侍立门外的年轻将领应声而入，甲叶铿锵。
“着你挑选三百精锐健儿，随阎军师留守江北。你可愿意？”
常笑闻言，咧嘴一笑，抱拳道：“末将早想跟军师多学些本事！水里来火里去，但凭军师差遣！”
阎尔梅眼眶微热，深深一揖：“阎某拜谢国公爷！常将军，有此三百虎贲，古古（阎尔梅自称）信心倍增。国公爷勿忧，即便事有不谐，尚有淮安刘泽清防区可作回旋，实在万急，亦可浮海远遁。天地之大，岂无我辈容身之处？”
计议既定，三人便俯身舆图之前，就着如豆灯火，细细推敲日后联络通道、补给输送的每一个细节。阎尔梅执笔在舆图上圈点：“瓜洲渡、三江营、孟河闸……此十二处皆可暗通舟楫。每月朔望之日，以三堆渔火为号。”常延龄取出兵符，亲手钤印在联络图谱之上。
翌日拂晓，薄雾笼罩湖面。常延龄伫立船头，望着岸上列队的三百儿郎和那个愈发显得清瘦却脊梁挺直的身影。阎尔梅与常笑并肩而立，朝渐行渐远的船队郑重拱手。
晨雾弥漫，渐渐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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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南岸，矶头巨石嶙峋，江水拍岸，卷起千堆雪。
李成栋踏上江南湿润的泥土时，靴底还沾着自江北带来的泥泞。连月弃地转战，仓皇撤退，麾下儿郎面带饥色，衣甲蒙尘，他自己亦是眼眶深陷，胡茬凌乱。举目望去，却见一队人马肃立于江风之中，当先一人，绯袍玉带，身形清瘦，面容憔悴却目光湛然，正是兵部尚书，江北督师史可法。
李成栋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未等史可法开口，便抢先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败军之将李成栋，参见督师！末将……有负朝廷重托，江北诸镇，连连失守……”他语音沉痛，带着几分真切的惶恐，更藏着试探之意。一路南退，他心中最惧的，便是朝廷究责，刀斧加身。
史可法却伸手扶起，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李总兵一路辛苦。能保得大军主力安然南渡，已属不易。且随本官来，营盘已备，粮草亦足。”他侧身引路，绯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李成栋心下稍安，紧随其后。穿过一片柳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连绵军帐井然有序，辕门高耸，哨塔林立，更有民夫穿梭，搬运着粮米柴薪。空气中弥漫着新煮粟米的香气，引得他身后那些面有菜色的军卒纷纷引颈张望。
“李总兵所部营区在此，”史可法指向一片空阔场地，“入驻安顿后，切勿私自外出扰民，朝廷所欠军饷，即日补发。”
“补饷？”李成栋猛地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自徐州败退，一路弃守，寸功未立，反而折损了不少人马，早已做好了被削权、被申饬，甚至被羁押问罪的准备。这“补饷”二字，令他心头巨震，一股混杂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一时哽住，只深深吸了口气，将那翻腾的心绪强压下去，抱拳道：“末将……叩谢朝廷恩典！督师厚爱，成栋没齿难忘！”
史可法将他神色变幻看在眼中，微微颔首，续道：“此乃监国殿下严令。然而，饷银亦非白予。接下来，需按殿下颁下之《成祖兵法》严加整训，汰弱留强，重振军纪。”他语气转沉，目光如炬，扫过李成栋及其身后诸将，“尤其一条，需晓谕全军：自今日起，严禁劫掠民间，骚扰百姓！但有违者，无论官职高低，立斩不赦！此乃殿下红线，不容触犯！”
李成栋心头那点喜悦瞬间被这严厉的军令压下去几分，忙不迭应道：“督师明鉴！本该如此！末将定约束部众，严守军纪！”他口中答应得痛快，心底却悄然升起一丝隐忧。兴平镇兵马，向来野惯了，靠的就是劫掠补充，严束军纪，谈何容易？更何况，还要按那劳什子“成祖兵法”操练，岂不更是苦差？
史可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略缓，道：“李总兵不必过于忧惧。殿下有言，李成栋能在虏骑紧逼之下，将近万将士安全带至江南，足见忠悃。只要用心整军，待得来日战场立功，殿下必不吝封赏。”
听到这话，李成栋心中稍定，连忙称是。随即，他又想起一事，试探问道：“督师，不知……邢夫人与元爵世子，如今安在？还有我兴平镇众多将士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