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转身，目光灼灼：“那么敢问先生，若是坚守纲常伦理的结果，是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这纲常伦理守来何用？“
一语既出，满室皆寂。
“臣...有罪。“他缓缓起身，长揖及地。
朱慈烺扶起老臣，语气转缓：“先生不必自责。孤非是要问罪，而是要治病。譬如医者治痈疽，必先剖开脓疮，方能施药。今日之言如刀，如先前所说，此番你我君臣奏对，皆须刀刃向内，刮骨疗毒，天下之病，亦并非只在士绅。先生可知，万历年间天下岁供京师漕粮四百万石，其中多少要供养宗室？“
“二百一十万石。“朱慈烺再度自问自答，“仅河南一省，福藩岁支禄米就达二十万石。山西晋藩、陕西秦藩、湖广楚藩……天下赋税，半入朱门。洪武时宗室仅五十八人，至万历末年已逾八万！这些龙子龙孙不仅岁支禄米，更占田圈地，几乎掏空了大明根基。”
“最可笑的是，“朱慈烺冷笑一声，“这些天潢贵胄，多数困于《皇明祖训》不得科举出仕，不得经商务工，只能如蛀虫般啃食江山。先生说说，这究竟是保全宗室，还是养蛊为患？“
钱谦益慌忙伏地：“臣万死！此乃皇家事务，臣不敢妄议...“
“起来。“朱慈烺亲手扶起老臣，“今日务虚，但求真理。太祖立《祖训》本为防宗室干政，岂料二百年后，竟成作茧自缚。如今宗室岁支禄米相当于全国军饷之半，却多是不知稼穑的纨绔子弟。这般祖制，不该变么？“
钱谦益怔怔望着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这番石破天惊之语竟出自朱明皇室之口。他忽然想起当年东林党人私下议论宗室之弊时，也只能隐晦地说“宜加节制“，何曾敢如此直指根本？
“殿下……“他声音发颤，“纵要变革，亦当循序渐进。若骤然削藩，恐生变乱……“
“谁说要削藩？“朱慈烺忽然笑起来，“孤是要给宗室一条生路。允其科举出仕，允其经商务工，允其垦荒屯田。与其困守祖制坐吃山空，不如放虎归山自食其力。先生以为如何？“
钱谦益脑中“嗡“的一声，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明白太子为何要先“务虚“——这般颠覆祖制的变革，若无思想铺垫，简直是大逆不道。但若从“给生路“的角度切入，竟是仁政！
“殿下圣明！“他由衷赞叹，“如此既省禄米，又得人才，实为两全之策。然……“他犹豫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伏地请罪：“臣斗胆，殿下所见宗室之弊，犹是表象。太祖高皇帝深意，恐未体察周全。“
朱慈烺愕然。他原以为这番剖析已足够深刻，不想竟被指为“表象“。他抬手虚扶：“先生请起，细说其详。“
钱谦益却不起身，仰头道：“殿下可知嘉靖皇帝为何炼丹？天启皇帝为何做木匠？“见太子蹙眉，他继续道：“依太祖《祖训》，宗室当'各专一艺'。这'艺'非是寻常技艺，而是需要穷毕生精力钻研的大学问。“
“寻常百姓要操持生计，百官要处理政务，唯有宗室不事生产，不理俗务，正可专心致志，探究天地至理。“
朱慈烺怔住了。这个穿越者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完全误解了明朝宗室制度的设计初衷。
钱谦益见太子动容，越发恳切：“譬如郑藩朱载堉世子，精研天文历法，数理算学，所著《律吕精义》穷究音律之本，又著《律历融通》、《嘉量算经》、《圆方句股图解》等书；潞王朱常淓考证金石古器，仿《宣和博古图》造各类铜器数千，对金属冶炼一道最有心得；道君皇帝炼丹……“他略一迟疑，“亦非如外界所传，是求长生之道。他原本出自兴王一脉，此宗数代，皆钻研化炼之术，各类金石配比……譬如火炮所用的火药中，硫磺、木炭、硝石的配比，更是毫厘不敢有差，差则炸膛。“
朱慈烺目瞪口呆，钱谦益所言，颠覆了他对明朝皇帝、宗室的认知。明朝人对化学的认识，远非现代中国人所认知的那样。
“便是外界所传，天启皇帝做木匠。”钱谦益叹道，“也是在钻研机械、力学。宫中匠人言，陛下所造木鸢能飞三丈，水车较旧式省力过半。只可惜……”他忽然住口，似觉失言。
烛火将尽，殿内忽明忽暗。朱慈烺扶着沙盘边缘，指节发白。他想起后世对明朝皇帝“不务正业“的嘲讽，想起那些被斥为“奇技淫巧“的发明，原来背后竟藏着如此惊人的真相！
“先生是说...“他声音发涩，“各藩王府实则是……研究各种学问的场所？“
“本应如此。”钱谦益重重叩首，“太祖本意，是要朱家子孙代代钻研不同学问。医药、天文、算数、机械、造船……恰如殿下设立之‘求是院’，广纳民间英才，其初衷正与太祖令宗室专研学问一脉相承。只可惜二百年来，宗室繁衍生息，其中十之八九已失钻研之心，徒剩坐食禄米之能。本可成就百家争鸣之盛况。只可惜后世只看见禄米消耗，未看见学问积累；只道是奇技淫巧，不知是经世致用。”
朱慈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如此肤浅。
钱谦益看到太子眼中灼人的光芒。钱谦益忽然明白，自己今夜这番话，说到要害处，便从容整袖续道：“更可惜者，诸藩研究成果深藏府库，竟成秘不示人的皇家私产。譬如嘉靖朝炼丹所得的化炼要诀，天启朝机巧图谱，郑藩律历精算，潞藩金石考据——若将这些学问公之于众，不知能造就多少徐光启、李之藻！”
朱慈烺疑问顿生：“徐光启？李之藻？”
钱谦益叹道：“殿下可知，徐玄扈（徐光启）著《几何原本》一书时，曾与臣夜谈，言及中法精微处尤胜西学，惜秘藏大内。“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奇器图说》翻开之后，展示给朱慈烺：“王徵此书中，所画这些机械巧具，其实多出自《永乐大典》工部卷，只因正本深藏大内，副本尽归皇史宬，世人难得一见。近年来所谓'天学'、'西学'风行，实因我华夏学问被宗室藩篱所困。士绅欲求新知，只得假托番僧之名。便如李我存（李之藻）先生演算《同文算指》，明明参详了郑世子朱载堉所著《算学新说》、《嘉量算经》、《圆方句股图解》，却要在序言里称'泰西利玛窦口授'，岂不可叹？“
朱慈烺惊呆，他这才明白，为何徐光启的《几何原本》要假托“泰西新法“，王徵的《奇器图说》要借重“西儒口授“——原来都是为避开“私窥禁中藏书“的罪名！徐光启等人在后世被认为是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却不知“西学东传”的真相竟然是“西学东源”？他猛然想起后世《永乐大典》散佚之痛，急问：“如今南京国子监可存副本？“
钱谦益苦笑摇头：“永乐年间抄录的两部副册，一部毁于宫中火灾，一部……”他声音低沉，“藏在北京明园皇史宬中，已落入东虏之手。眼下唯有嘉靖年间，担任总校书官的瞿景淳曾凭记忆，私抄的一部分残卷，不过就算这些散落民间的残卷，士人欲有一窥，亦难如登天。”
“更可惜者，“钱谦益压低声音，“宗室研究成果亦受祖训所限，不得私自刊印外传。譬如郑世子推算律历，可校准农时；潞藩考证的铜铁冶炼配比，可使刀剑锐利，甲胄坚固，亦能筑炮，不令炸膛，道君皇帝当年试配的火药配方，可增火炮威力。这些学问若早传民间，何至于让那些西夷番僧欺世盗名？“
朱慈烺倏地起身，在殿中疾走数步。这个穿越者终于解开历史谜团：明朝并非没有科技萌芽，而是知识被层层枷锁禁锢！皇家的垄断禁忌、士林的望而却步，就像两道铁索，将工业革命的种子深埋地下。
“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猛地转身，“往日只道是士人迂腐，却不知更有制度禁锢。这简直……简直如同将明珠投暗，宝剑藏匣！“
钱谦益见太子顿悟，趁机进言：“方才殿下论及党争的本质是利益之争，谓因利不足而相争。若将禁中学问公之于众，令工匠得其法，商贾通其利，则丝帛可增十倍，火器能精百倍——利生百倍之时，何须锱铢必较？譬如苏州织机若得潞藩机械图谱改进，每机日织缎可由三尺增至一丈；江西瓷窑若用嘉靖朝化炼要诀，产量亦可翻倍。这般利国利民之事……“
话音未落，朱慈烺突然击案：“大木，即刻下旨，其一，命各藩王府呈报历代研究成果，献各类研究典籍，由求是院刊印发行；其二，在求是院设'格致馆'，开放皇史宬藏书，允士子抄录，并挑选刊印；另设'格致奖'，凡依据这些典籍改进工艺者，无论是何出身，赏同举人功名！“
钱谦益激动得胡须微颤，伏地长揖：“殿下圣明！此策若行，不啻为万里江山注入活水。臣仿佛已见江南千机轰鸣，中原百工竞巧...若殿下能打破这道知识藩篱，令宗室所藏学问为民所用，令普通士人，皆可研习这些经世致用的学问，——这才是真正的与民生息！臣代江南百万工匠，谢殿下恩典！“
朱慈烺闻言怔住。他忽然意识到，钱谦益这番建言背后，站着整个江南工商业阶层的渴望。这些纺纱织布的机户、炼铁制器的匠人、航海贸易的商贾，正渴望着技术变革带来的生产力飞跃。
“好个'与民生息'！“太子抚掌大笑，“往日只道减赋免税才是仁政，却不知释放学问之力，方能真正富民强国。先生此言，当铭刻于求是院门楣！“
窗外雨声渐歇，曙光微露。朱慈烺望着案头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起后世那句“知识就是力量“。原来早在四百年前，中国离工业革命仅一步之遥——而今夜，他或许有机会重新推开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朱慈烺按耐住心中的激动，重新执壶斟茶，水声潺潺中轻声道：“先生，你我今日所谈，既是向死而生，刀刃向内，刮骨疗毒，找到病因，又为这大明朝开出了药方，找到了一线生机，日后史官笔下，必成一段佳话。“
钱谦益接过茶盏，但觉重若千钧。茶汤中浮沉的，不仅是碧绿茶芽，更是半壁江山的兴衰。他望向窗外渐明的曙光，忽然明白太子为何要先“务虚“——这般刮骨疗毒的变革，若无思想共识，终将寸步难行。
“臣，“他郑重举茶过眉，“愿为殿下手中利刃，剖此痈疽。“
朱慈烺却放缓语气：“孤非是要否定圣人之教。只是以为，儒学当为活水，而非死物。当因时制宜，而非刻舟求剑。譬如先生今日所提诸策，不拘一格用人才、精兵简政、遏制党争、整顿财政，哪一项不是因时制宜？哪一项又真正违背了圣人之道？千言百语，归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八字可也。“
钱谦益默然良久，缓缓起身，郑重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殿下今日所言，令臣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然则……“他略作迟疑，“这般道理，恐动摇士林。“
“所以孤只与先生说。“朱慈烺含笑扶起他，“变法革新，当如春雨润物，细而无声。今日之务虚，为的是明日之务实。还望先生助孤，既要治标，更要治本。来日整顿赋税，还需先生这般深知内情者鼎力相助。既要保全士体，又要纾解民困，其中分寸拿捏，非先生不能为。“
钱谦益抬头，见少年监国眼中澄澈如水，却又深邃似海。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位太子所要的，不仅是守住半壁江山，更要重塑一个时代。
窗外云开雾散，一缕阳光恰好照进殿内，映得沙盘上的长江熠熠生辉。
“臣，“钱谦益深吸一口气，“愿附殿下骥尾，虽万死而不辞。“
这少年监国的胆识与气魄，远超出他的想象。这一次，他心口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