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工心头猛地一紧。常?难道是常延龄?这位靖难首功,新封鄂国公、太子的心腹嫡系,他的兵不在南京卫戍,突然出现在这镇江大营之侧,意欲何为?
“哦?”周亮工面露疑惑,指着那新营问道,“这又是哪路兵马?瞧这精气神,非同一般啊。也是刚从江北撤下来的么?不是说江北诸军皆要南渡么,他们这是…要往江北去?”语气像是纯粹出于好奇。
校尉不疑有他,顺着话答道:“先生好眼力。那是鄂国公常爷的常家沙兵,被太子赐名‘陆战营’,精锐得很。昨夜半夜才到的,人可真不少,看架势少说也有五六千众。他们确是往码头去的,是不是要过江,小的就不清楚了,军机大事,岂是咱能知晓的。”
“陆战营……”周亮工低声重复了一句,疑惑更甚。太子靖难,常延龄是头号功臣,此刻不在南京镇守,亲率如此多的精锐来到镇江前线?还要在这种全线撤退的关头北渡?这完全违背常理。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借口要去调度处协调一批渡船,撑起油伞,步入雨中,径直往江边码头行去。
越靠近江边,混乱之象越甚,人喊马嘶,车辆拥堵,兵士、民夫、百姓挤作一团。周亮工巧妙地穿行其间,目光不断扫视。
果然,他看到那支打着“常”字旗号的精锐部队,正在军官的指挥下,登上一艘艘大型战船。已有数艘满载兵士的战船起锚,正破开雨雾,向北岸驶去。他心跳骤然加速,逆流而上?在全线南撤的当口?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艘高大的福船旁,他看到了两个绝不该同时出现在此地的人物——东宁侯郑芝龙,与鄂国公常延龄!两人并未避雨,站在舷边低声交谈。郑芝龙偶尔发出豪迈笑声,常延龄虽神色沉稳,却也频频点头,状甚亲密。
周亮工心里一紧。他借着搬运物资的人群掩护,悄悄向那艘福船靠近,竖起了耳朵。风雨声、嘈杂声干扰很大,但他凝神屏息,终于捕捉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
只听郑芝龙笑着说了句:“……殿下此计,是想……那多铎……瓮中捉鳖”
“……全赖殿下运筹…此番……陷阱,……鞑子往里钻了…”
“务求机密…”郑芝龙的声音压低了些,后面的话语便听不真切了。“……放心,皆是我心腹家丁操船……”
“陷阱?”“等鞑子往里钻?”“务求机密?”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周亮工脑海中炸响。难道明军如此大规模的撤退是假?实则暗设伏兵,意图伏击?不对,若是陷阱,这大撤军民,劳师动众又是为何?
恰在此时,附近一阵骚动。几名郑军士卒正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踏上跳板,箱盖因颠簸滑落摔开,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排排簇新的火铳。铳管在雨水中泛着冷冽的蓝光,形制与他所见明军寻常火铳迥异。
旁边的郑鸿逵立刻厉声喝骂:“作死么?这可是兵仗局新造的自生火铳,金贵得很!摔坏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还有那边那些‘万人敌’(注:一种爆炸性火器),用油布盖严实了!淋湿了还怎么用。”
新式火铳、万人敌、精锐沙兵、秘密北渡,陷阱!
周亮工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根据零散的线索,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太子朱慈烺明面上命令全线南撤,暗地里却派出一支精锐携带精良火器北上设伏,目标极可能是追击的清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撤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江北为棋盘的巨大反击战的开始。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清军主力正从北面压来,若不知前方有陷阱,若是一头撞上以逸待劳、装备精良的陆战营,后果不堪设想。
周亮工再也顾不得细看,匆忙转身,转身快步离开江边返回大营。他满心都是那“陷阱”二字,浑然未觉,在他身后数十步外,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打扮寻常如军中力夫的汉子,正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隐在人群之后,目光始终如跗骨之蛆,牢牢锁定着他。那汉子看似憨厚的脸上,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
周亮工一头扎回自己的营帐,假意翻看文书,心脏却狂跳不止。他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他思忖片刻,唤来一名心腹随从,低声急促吩咐道:“速去寻‘老吴’,让他立刻检查车驾,就说我午后要用车去丹阳公干,让他备好马匹,仔细查验。”这看似寻常的指令,实则是他与下线约定的紧急送信暗号。
那心腹随从应声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身着马车夫服饰的男子,悄悄溜出大营后勤区域,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营外一处僻静的河汊。那里系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车夫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迅速解缆跳上船,拿起竹篙一点,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雨雾朦胧的江面,朝着北岸方向而去。
他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自他出营起,至少有三双眼睛从不同角度监视着他。其中一名蓑衣汉子远远望着,对身旁另一个看似整理缆绳的同伴做了个极隐秘的手势。那同伴点头,悄然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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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江心,金山寺。
雨丝敲打着古刹的窗棂,禅院深幽,更显寂静。一间僻静的禅房内,香炉中青烟袅袅。
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正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面容阴沉,即使静坐,也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厉气息。门外传来有节奏的轻轻叩击声。
“进来。”冯可宗眼皮未抬。
一个沙弥推门而入,并不合掌唱喏,却是单膝跪地,低声道:“都督,饵已撒下,鱼咬钩了。”
冯可宗缓缓睁开眼:“确认了?”
“确认了。”沙弥语气肯定,“‘河豚’今日见常字营立寨、陆战营登船后,异常关注。借故至码头,窥探鄂国公与东宁侯交谈,并见新式火器装船。其后神色有异,匆匆返营。不久,其下线车夫吴三便借口查验车马,悄然至河汊口,驾小船北去。看方向,是往瓜洲渡一带,应是急于向鞑子报信。”
冯可宗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甚好。不枉殿下与我一番苦心布局。”他顿了顿,语气森然道,“传令张鹿征,他的人继续给我死死盯住‘河豚’,一举一动都要报来。但绝不可打草惊蛇!这条线,要放长,要钓大鱼。”
“是,卑职明白。”沙弥凛然应命。
“去吧,一切依计而行。此乃殿下钦定之大计,让你的人把眼睛擦亮,影子放轻,务必确保‘信’能安然‘送达’,且要让那边深信不疑。若有半分差池……”冯可宗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瞥了那汉子一眼。
那汉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躬身:“卑职定竭尽全力,确保万全!”
汉子退下后,禅房内重归寂静。冯可宗重新闭上眼,手指轻轻捻动着念珠,窗外雨声潺潺。假旗已动,只待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