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看着面如死灰的周、赵二人,厉声道:“押进来。”
厅外脚步声响起,两名锦衣卫押着一个身穿脏污不堪的宦官服饰、头发散乱、面色惨白的人走了进来。
当那人抬起头时,赵显贵如同见了鬼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李……李公公?!”
正是自靖难那夜就消失不见的南京守备太监,李国辅。
李国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朱慈烺磕头如捣蒜:“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奴婢该死!奴婢鬼迷心窍。是……是赵显贵!是他勾结仓场大使,盗卖官粮。前后共计七十余万石,所得赃款,七成入了奴婢的私囊,成由赵显贵及其党羽分润。账册……账册藏在奴婢私宅佛堂的地砖之下。奴婢愿全部献出,只求殿下饶奴婢一条狗命。求殿下开恩!”
赵显贵听到这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双眼翻白,彻底瘫软在地,身下蔓延开一滩污渍,竟是吓得失禁了。
周世忠也支撑不住,“咚”地一声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全身筛糠般抖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花厅内,死寂无声。只剩下李国辅磕头的闷响和赵显贵无意识的呻吟。
所有粮商都跪伏于地,魂飞魄散。
他们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朱慈烺缓缓起身,俯视着这群片刻前还心存侥幸、狡言辩驳的粮商:“现在,谁再来告诉孤,南京城,为何缺粮?”
花厅内,李国辅凄厉的求饶声和赵显贵失禁的恶臭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所有粮商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悲惨发落。
然而,朱慈烺脸上的冰霜却消融了,语气竟又恢复了几分温和:“都起来吧。孤说过,今日是请你们来商议事情的。”
粮商们惊疑不定,无人敢动。
朱慈烺也不强求,继续温言道:“南京城的百万生灵,日常米粮所需,终究还是要依靠各位东家来维持运输、贩售。只要诸位商家守法经营,按时纳税,便是国家的柱石。孤还要感谢诸位支持朝廷,共度时艰。”
这话语让粮商们心思又活络起来——殿下似乎……并不打算一棍子把他们全打死?
但紧接着,朱慈烺瞥了眼地上瘫软的周世忠和赵显贵,话锋一转:“但是,像这样的不法之徒,蛀空官仓,囤积居奇,操纵市价,刻意制造恐慌混乱,不仅破坏诸位苦心经营的营商坏境,更是阻碍我大明抗清大计。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让所有粮商脊背发凉的问题:“孤甚至怀疑,他们如此行事,是否与北边的鞑子有所勾连?是否身负搅乱我南都、颠覆我江山的任务?冯都督。”
“臣在。”
“此事,你要给孤好好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冯可宗的声音冰冷如铁。这顶“通敌”的帽子扣下来,周、赵二人及其家族,已是万劫不复。
朱慈烺又问向一旁的新任刑部尚书高倬:“高尚书,依《大明律》,盗卖官仓粮食,该当何罪?”
高倬躬身:“回殿下,盗卖官仓粮秣,主犯视数额轻重,处斩刑或绞刑,家产抄没,亲属流放三千里。至于内官犯案……”他顿了顿,“内官犯罪,可由殿下钦定,或交付内廷审理,刑部不便插手。”
朱慈烺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既如此,李国辅当日抗拒靖难,又盗卖官仓粮食,罪证确凿,既已亲口供述,那就当场杖毙。也让诸位东家都看看,坏法度、乱民心者,是何下场。”
命令一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将不住哀嚎求饶的李国辅拖到厅外空地,刑杖呼啸而下,沉闷的击打声和瞬间变为惨叫继而迅速微弱下去的哀嚎,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粮商的心头。不过片刻,声息全无。
这一幕公开处决,让所有粮商面色惨白,几欲昏厥。
“将周世忠、赵显贵押入北镇抚司狱,待查清所有罪状,一并处置。”
朱慈烺挥了挥手,冯可宗立刻让人将面如死灰的二人拖了下去。
处理完首恶,朱慈烺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些跪着的粮商身上,语气又重新变得“推心置腹”:
“经此一事,孤思虑良久。为免再生类似祸端,也为了这粮食买卖能有序经营,孤有几条章程,与诸位商议。”
“第一,往后,南京粮商行会,每七日须向应天府详实禀报市面各类粮价情形,不得隐瞒虚报。”
“第二,行会须牵头筹措一个‘平准基金’。若遇天灾人祸,粮价出现异常波动,行会须负起责任,动用此基金,自行组织粮源平抑物价,稳定市场。自然,应天府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允许粮价在一定幅度内浮动。只要非是故意串通、恶意哄抬,官府绝不会横加干涉。诸位大可放心经营。”
这看似是约束,实则给出了明确的游戏规则和保障,尤其是“官府不横加干涉”的承诺,让心惊胆战的粮商们看到了一丝生机和稳定经营的希望。
最后,朱慈烺抛出了真正意图深远的一步棋:“另外,周、赵二人身为行会首领,却如此蠹害同行。孤以为,对此等害群之马,该如何处置,以后这行会又该由谁来主持公道,不妨就由诸位东家自己先商量个章程出来。”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们自行推举出一正、一副两位会长人选,报予邹老大人。只要公推之人德才兼备、诚信经营,孤便给予官方认定,并赐予‘皇商’资格。”
“诸位想想,给那些太监、勋贵做‘私囊’,担着天大的干系,能得几分好处?何如堂堂正正,为皇家办事?这‘皇商’二字,便是信誉,便是保障!日后宫中之用度,官仓之采买,乃至军粮之筹措,自然也优先考虑诸位。这才是长远安稳的富贵之道。”
话音落下,花厅内一片寂静。
粮商们跪在地上,心思却已飞速转动。太子的手段,他们见识了,太子的条件,他们也听明白了。打压一批,拉拢一批,规范行业,并最终将最重要的粮食命脉,通过“皇商”的名义,牢牢抓回自己手中。
恐惧还未散去,但一种新的、夹杂着恐惧和巨大利益诱惑的可能性,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
如何处置周、赵?推选谁做新会长?每个人都在暗自权衡,打量着身边的“同行”,也开始盘算着,如何在这位少年监国划定的新棋盘上,占据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短暂的死寂后,终于有人率先磕头,声音带着颤抖和一丝迫不及待的效忠:
“殿下圣明!草民等……谨遵殿下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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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起驾回宫后,粮商们也被请去另一处厅堂“商议”新会长人选和处置方案。
求是院的诸子们却无人离去,皆聚在偏厅之内,人人面色凝重,回味着方才那翻转骤变的一幕幕。
黄宗羲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奸商固然可恶,当以明正典刑治之。方可使人心服口服。以这种近乎阴鸷的权谋,调虎离山,突然发难,再以莫须有的罪名相加,此非光明正大,仁君之举。殿下所立平准、皇商之规,看似监管有序,实则是与民争利。”
姚孙棐因为有过实务经验,看问题的角度又有所不同,他叹道:“殿下这是给天下做官的、经商的,都立下了一个新规矩。以往那种上下其手、糊弄朝廷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经此一吓一拉拢,这些粮商内部必然分裂,互相监督,谁还敢再步周、赵后尘?日后这粮价,想必能真正平稳一段时日了。”
张家玉则显得颇为振奋:“锦仙兄得授督师,殿下又如此果决明断,真乃中兴之兆!对付此等国蠹民贼,正该如此!若事事循规蹈矩,岂不令忠义之士寒心,令奸猾之徒窃喜?殿下今日所为,大快人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赞叹,或深思,或警惕,或振奋。
显然,朱慈烺这场迅速的“胜利”,给这些士子带来的冲击,丝毫不亚于那些粮商。
前路何方,仍需摸索,但心境,已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