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等粮商们反应，便对姚孙棐和黄宗羲使了个眼色，率先向厅外走去。姚、黄二人正被气得头晕眼花，闻言虽不明所以，还是强压火气，跟着邹之麟走出了花厅。
粮商们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清这老御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暂歇？商议？”一个粮商嘀咕道，“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怕是没词了，找个台阶下吧。”另一人低笑道，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周世忠却微微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了片刻，不见邹之麟等人回来，只觉得腹中雷鸣，口渴难耐。一个性急的粮商站起身：“这算怎么回事？不谈了我们就先回去了，铺子里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厅外走。
刚到门口，却被两名守在门口的锦衣卫挡了回来。那两人面色冷硬，眼神如刀，手按在刀柄上，一言不发，但那股肃杀之气已足以让人胆寒。
那粮商吓了一跳，强笑道：“二位军爷，这是……会议已了，我等可否先行告辞？”
锦衣卫千户张一郜冷哼一声，声如铁石：“进去呆着！”语气蛮横，毫无商量的余地。
“军爷，您看这……到了饭点了，家中……”
“军爷，行个方便，容老夫先去方便一下……”
“能否讨碗水喝？实在是口渴得紧……”
粮商们七嘴八舌，有的想走，有的想解手，有的只想喝水。
张一郜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扫过众人，如同看一群囚徒，喝道：“聒噪！让你们进去就进去！哪来许多废话？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众粮商被这突如其来的武力威慑镇住了，见他根本不讲道理，也是无奈。看着对方明晃晃的腰刀和冰冷的目光，顿时噤若寒蝉，心里开始打起鼓来，方才的得意和从容消失不见，纷纷惴惴不安地退回厅内坐下，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周世忠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意识到，今天这“喝茶”，恐怕没那么简单。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粮商们如坐针毡、焦渴难耐之际，花厅的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邹之麟和姚、黄二人，而是另外两位年轻文人。
一人面带微笑，气质从容，是方以智。另一人则面色冷峻，眉宇间带着一股执拗之气，乃是顾杲。
方以智环视一圈屋内坐立不安、嘴唇干裂的粮商们，微微一笑，拱手道：“诸位东家久等了。邹老大人与姚、黄二位先生另有要事相商，特命我二人前来，继续与诸位探讨这粮价之事。方才听闻诸位谈及运粮成本、风险极高，在下于此道颇有几分好奇，可否请周东家再为我等细细剖析一番？譬如，如今这江西米至金陵，漕帮运费具体几何？沿途关卡几处？每处‘盘剥’又需多少‘阿堵物’？我等也好具实禀报殿下，或可请殿下颁下敕令，为尔等扫清障碍，降低成本，这米价，自然也就降下来了，岂不两全其美？”
顾杲则冷哼一声：“或者，周东家不妨先解释一下，去岁十月，那批本该入库的二十万石漕粮，为何账目进了江防水次仓，实则却出现在了芜湖周氏米行的私仓里？这笔账，又该如何算入你说的‘成本’之中？”
粮商们闻言，顿时面色大变，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方才的干渴瞬间被一股寒意取代。
周世忠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念珠，他终于明白太子的意图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谈判，这是车轮战，是熬鹰！是要在他们身心俱疲、防线松动之时，换上新的对手，用更犀利、更具体的问题来攻破他们的心防。
而厅外，邹之麟站在廊下，听着里面再次响起的、但气氛已截然不同的辩论声，对身边依旧气鼓鼓的姚孙棐和黄宗羲低声道：“二位先生辛苦了。殿下之意，本就不在一时谈出结果。且看密之与子方（顾杲字）的手段吧。今日，且让他们好好尝尝这‘求是院’的茶水滋味。”
黄宗羲胸口仍因愤怒与挫败感而剧烈起伏，他看向一旁神色平静的邹之麟，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与不解：“邹老大人！与这等蠹国蠹民、言不及义的奸猾之徒，还有何可商议的？简直是对牛弹琴，白白耗费唇舌。太子殿下若欲惩处他们，何须如此周折？”
姚孙棐虽也面色不豫，但他毕竟有过地方官的经历，见识过民间胥吏奸商的种种手段，反而比黄宗羲更快地冷静下来。他拉了拉黄宗羲的衣袖，低声道：“太冲，稍安勿躁。”他转向邹之麟，“老大人，殿下此举……怕并非真指望我等一番道理便能说动这些铁石心肠的奸商吧？”
邹之麟抚须，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姚先生是明白人。殿下常言，知易行难。与这些盘踞地方、精通实务之蠹虫较量，空有满腔义理与道德文章，往往力有未逮。今日让二位先生先行，一则是察探其虚实态度，二则嘛……”他目光扫过黄宗羲，“也是让未曾深入钱谷实务的求是院俊才们，亲身体验一番这‘知行合一’之艰难。”
黄宗羲闻言一怔，满腔的愤懑顿时堵在心口，化作复杂的情绪。他原以为自己是来献策定计的谋士，却不想首先成了磨刀石和……被磨砺的对象。太子并非不认同他们的道理，而是要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理想与现实碰撞时的无奈与坚硬。
此时，花厅内传来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周世忠那套圆滑的生意经，而是顾杲慷慨激昂的斥责，以及方以智冷静精准、不断追问具体数据细节的声音。
邹之麟侧耳听了片刻，微微一笑：“密之与子方，一者高倡义理攻其心，一者细究数据揭其伪，配合得倒是不错。且让他们再论上一个时辰。”
一个多时辰后，花厅的门再次打开。出来的方以智依旧风度翩翩，但眉心微蹙，显是耗费了不少心神。顾杲则是面红耳赤，显然刚才的辩论又让他动了真气。
邹之麟迎上去：“如何？”
方以智摇摇头：“油盐不进。任你道理说尽，数据摆出，他们只死死咬住‘成本风险’、‘市场规矩’八字，翻来覆去。不过……”他顿了顿，“有几个年纪轻些的，已显疲态，眼神闪烁，不如周世忠、赵显贵那般死硬。”
顾杲怒道：“冥顽不灵！若非王法在上，真想……”他后半句咽了回去，但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邹之麟点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辛苦了。二位先去歇息用些茶饭。”他转头对廊下候着的另一人吩咐道：“去请张公子和陈公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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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粮商们已是精疲力竭。从清晨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先是与两个书生辩论得口干舌燥，又被武力恐吓拘禁于此，接着又被两个更厉害的角色车轮战般拷问了一个多时辰。不少人早已没了最初的镇定，瘫在椅子上，眼神发直，嘴唇干裂起皮。周世忠虽然还能强自支撑，但额角也见了汗，捻动念珠的手指明显加快了速度，透露出内心的焦躁。
就在他们以为终于可以暂时喘息，甚至幻想是否该稍微让步一点好换取离开时，花厅门又一次被推开。
看到又走进来两位看起来同样年轻、但眼神中带着不同光彩的文士，周世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戏弄的愤怒。
张家玉面容俊朗，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诸位东家，方才听闻方、顾二位兄台转述，诸位忧心运粮成本。学生不才，略通数算，可否将各家近年购粮、运粮、仓储之账目，拿出来一同核算一番？若真有难处，殿下或可酌情体恤。”
陈贞慧则笑容温和：“是啊，诸位都是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良善绅商，定然账目清晰。对了，听闻诸位与城外各庄户、漕帮首领皆相熟，可否请诸位修书几封，由殿下派人持信前往，催促他们尽快运粮入城平粜？也好早日解了这城中饥荒，彰显诸位高义？”
粮商们：“……”
他们看着眼前这两个似乎更好说话、提出的要求却更加要命的年轻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干得快要冒出烟来。
这没完没了的“商量”，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而这一次，连最沉得住气的周世忠，也感到了一丝真正的恐慌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