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片刻,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上方御座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广昌伯,一路辛苦。平身。”
刘良佐谢恩后,站起身来,这才敢微微抬头看向御座。
只见龙椅上端坐一人,身着赤色蟠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锐利,正静静地看着他。想必,这就是如今已贵为监国的太子朱慈烺。
殿下身边并无多少随从,只有数名内侍垂手侍立,以及一位身着飞鱼服的年轻侍卫按刀立于御座左侧的位置。殿内空旷,更显得那御座高高在上,威严肃穆。
朱慈烺并未立刻说话,只是打量着刘良佐。刘良佐感觉仿佛被看穿了所有心思,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加速,手心微微冒汗。他努力挤出恭敬的笑容,垂首待命。
“刘将军,”朱慈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此番提兵入卫,辛苦了。”
“为殿下效劳,分所应当,不敢言辛苦!”刘良佐赶紧表忠心。
“嗯,”朱慈烺微微颔首,“听闻将军部下,前日于聚宝门外,与百姓有些许……摩擦?”
刘良佐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慌忙再次躬身,急声道:“回殿下!此事……此事臣正欲请罪!实是臣治军不严,麾下些许兵痞,因久欠粮饷,怨气深积,竟做出此等无法无天之事!臣已严惩为首数人!恳请殿下治臣约束不严之罪!”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朱慈烺的脸色。
朱慈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哦?竟是如此?孤听闻的,却是东宁侯建言,道此为将军与他为策应城中靖难,分散奸党注意之妙计。虽手段激烈,其心可嘉。莫非……并非如此?”
刘良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殿下在给他递梯子下台!他心中狂喜,连忙顺杆爬:“啊!是是是!殿下明鉴万里!确有此事!确有此事!只是……只是末将手下那些粗坯,行事不知分寸,做得过了火,惊扰了百姓,终究是臣之过。臣惶恐。”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见殿下并无怒色,心下稍安。
朱慈烺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日后还需严加管束。”
“是是是!谢殿下隆恩!臣定当严加管束,绝不敢再犯!”刘良佐如蒙大赦,赶紧叩谢。
朱慈烺继续说道:“今日召将军前来,一为慰劳将军的功劳,二来,也是商议一下将军麾下数万将士的安置与粮饷问题。将士们为国戍守,岂能长期乏饷?”
刘良佐一听“粮饷”二字,眼睛顿时亮了,所有疑虑抛到九霄云外,连忙道:“殿下圣明!体恤将士!末将代麾下儿郎,谢殿下天恩!只是……不知殿下有何安排?”他此刻满心都是对粮饷的渴望,甚至开始盘算能拿到多少赏银。
朱慈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刘将军,孤听闻你麾下颇有几位能征善战之将才,不知今日可曾随你入宫?晚间演武,正好让孤也见识一番。”
刘良佐不疑有他,立刻自豪地回答:“回殿下!臣麾下副将参将数十人,皆在此次随臣入城!此刻正在汝南侯处等候演武之令!皆是敢战之士!”他心中得意,觉得自己带人来真是带对了,正好在殿下面前展示实力。
“哦?都在皇城内了?”朱慈烺的声音依旧平淡。
“是!皆在!”刘良佐大声回答。
“甚好。”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似乎越过刘良佐,望向殿外。
就在这时,殿外隐隐传来一阵短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以及几声似乎被迅速扼制的呵斥,但很快又归于平静。那声音极轻微,若非殿内寂静,几乎难以察觉。
刘良佐的武人本能让他耳朵微微一动,心下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感。他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向殿外,但御座上方的目光却让他不敢妄动。
朱慈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
“刘良佐,”朱慈烺的声音陡然转冷,不再称呼“将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你可知罪?”
刘良佐浑身一僵,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缩:“殿……殿下?臣……臣不知何罪之有?”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为何刚刚还风和日丽,瞬间就雷霆骤至!
朱慈烺目光冰冷如刀,直视着他:“纵兵劫掠京畿,荼毒百姓,致使南京城外哀鸿遍野,此其一!”
“御前奏对,欺瞒孤躬,将劫掠之罪推诿于卒伍,毫无悔过之心,此其二!”
“克扣军饷,饱充私囊,此其三!”
“刘良佐!你罪恶昭彰,罄竹难书!拿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良佐的心上。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冷汗如瀑般涌出,嘴唇哆嗦着:“殿……殿下!冤枉!冤枉啊!是郑芝龙!是郑芝龙邀我……还有钱……钱大人说……”他语无伦次,试图辩解,却发现所有退路都被那冰冷的目光和话语彻底封死。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沈师爷的担忧竟一语成谶。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鸿门宴。从他踏入西安门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从他答应进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了绝境。而他的部下,他那些以为在喝酒吃肉的心腹将领,恐怕此刻也已……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殿外,甲胄铿锵声大作,数十名精锐甲士如虎狼般涌入殿内,瞬间将刘良佐团团围住,刀锋出鞘,寒光凛冽,映照着他惨白如纸、写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
御座之上,年轻的监国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同俯视一只坠入罗网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