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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音小说-笔趣阁 > 历史 > 大明残局1645 > 第72章 无面人

夜雨初歇,檐角滴答。中城兵马司大门紧闭,隔绝了市井喧哗。内院灯火通明,却肃杀无声。百余名挑选出的弓兵散坐各处,默默擦拭刀枪,检查弓弦箭囊。空气沉滞,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偏厢内,小队长曹大捷正蹲在地上,系紧余十七的腿甲搭扣,然后用力拍了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经历过血火的老兵特有的沉肃:“都起来,早点把甲都穿上。然后互相检查一下!常府街那次临敌仓促披甲,好几个人后来跑着跑着臂甲、腿甲都掉了,真打起来,这是要命的事情,这次莫要再犯!”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混乱的一战,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实战,也是第一次杀人。那次一个小队10个人,最后跑散成了三堆。“今天都跟在我后面,别像上次一样跑散了。”他特意对着蒋愣子说:“蒋愣子,这次你再敢一个人瞎跑,看我回来收拾你。”

角落里,蒋愣子那铁塔般的身躯套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札甲,背靠廊柱,竟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头盔微歪,浑然不觉曹大捷的批评。谢新甲往他头盔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他惊醒:“队长跟你说话呢!”几个相熟的兵卒看着他,想笑又不敢出声,紧张的气氛倒因此略松了半分。余十七眼中闪着热切的光:“头儿,你说,咱们今夜打进宫里,太子爷坐了龙椅,咱能得多少赏银?”

“瞧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咱们可是跟太子殿下最早的亲兵!今天的事情成了,别说银子,族谱上你们这些孬货的名字后头都能添上‘靖难有功’四个字!真立下大功,族谱上单开一页都有可能。”杨大壮抱着一大摞裁剪好的红布条走了进来。

弓兵们纷纷站起。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都支棱起耳朵!”杨大壮将红布放在地上,叉腰而立,“红布,一人一条,待会儿缠左臂上!这是咱们的‘命符’,今夜只认此物,不认面孔!刀枪无眼,别他娘的到时候自己人砍了自己人!”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话锋一转,带上了推心置腹的意味:“我知道,直到现在,还有人心里头打鼓,嘀咕咱们这是不是‘造反’?”他环视众人,然后啐了一口“放屁!”

杨大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咱们这是干什么?是帮太子爷,把本就属于他的龙椅夺回来!瞧瞧宫里那位干的什么腌臜事?选秀女!闹得满城鸡飞狗跳,多少好人家的姑娘遭了殃?这恶心差事,咱们不少兄弟还他娘的被逼着去干过!你们说,憋屈不憋屈?恶心不恶心?”

这话戳中了痛处,几个曾参与“选秀”的兵卒脸色难看地低下头。院内一片死寂,只余粗重的呼吸。

杨大壮趁热打铁:“这样的皇帝,指望他带咱们打鞑子?老子看悬!清兵真要是过了江,就凭他?怕是立马就跪了!到时候,咱们都得剃那老鼠尾巴!”他猛地一指曹大捷,“大捷!上回常府街,被你一刀剁了脑袋的那个真鞑子,他那辫子什么样?你给大家伙儿说说!”

曹大捷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回大人!那辫子又细又短,跟耗子尾巴似的,油叽叽黏在脑壳后头,恶心至极!”

“听见没?!”杨大壮展开墙角立着的一面大旗,上面绣着“奉天靖难”几个大字。厉声道,“咱们今天干的事,是拨乱反正!是奉天靖难!是护着咱们自己的脑袋,护着爹娘妻儿不让人糟践!心里那点小包袱,趁早给老子扔茅坑里去!”

他语气稍缓:“甲,都给我穿利索了!现在,立刻,互相检查!一个搭扣一个绑腿都别放过!待会儿集结,都跟紧老子这杆旗!记住了,抱成团,互相照应着后背!咱们要跟着太子爷打进那金銮殿,让太子爷坐上那把椅子!到时候,泼天的富贵等着咱们,好日子在后头!老子盼着大伙儿都囫囵个儿地回来喝庆功酒!”

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字字千钧:“万一……真有兄弟今晚折了,把心放肚子里!家里爹娘妻儿,有我杨大壮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众兄弟也必当守望相助!太子爷更不会忘了咱们的功劳!”

这番话说得既提气又熨帖,充满了江湖义气。士卒们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众人默默上前领取红布,互相检查甲胄的声响变得格外认真。

恰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冯可宾穿着一身墨绿色半旧官袍,扶着腰刀,溜溜达达地穿过院子,朝后院书房走去。院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士卒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那身麒麟服。

杨大壮抬眼一看,没好气地笑骂道:“哟!冯少卿!您老又把这身‘狗皮’披出来吓唬人了?也不怕夜里撞见正主儿,把你当假货给办了!”

冯可宾脚步不停,回头冲杨大壮挤挤眼,嬉笑道:“杨指挥使,此言差矣!此乃护身符也!宵禁时分,百无禁忌,好用的很呐!”话音未落,人已闪入后院月洞门。

墙角暗影里,韦小乙沉默如石。他正反复调试一张硬弩。手指灵巧地检查弓弦张力、望山刻度、弩机卡榫,动作迅捷精准。确认无误,他将三支淬了乌光的弩箭压入箭槽,指腹轻抚冰冷箭簇。冯可宾被弩弓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如黑猫般隐在墙角的韦小乙。小乙认出是他,冲他笑笑,朝书房努努嘴。

冯可宾向他一抱拳,转身推门而入,书房内,卫明正与常永祚、施琅、邹之麟对着一幅简略的宫城图低语。

常永祚反应极快,手已按在剑柄上,望向门口,眼神锐利如刀。施琅更是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莫慌!”邹之麟连忙出声,“是冯少卿,自己人。”

邹之麟看着冯可宾这身打扮就头疼,压低声音斥道:“咳!冯少卿!怎地又把这身‘狗皮’披上了?万一被哪个不开眼的真番子撞见,岂非节外生枝?”

冯可宾却浑不在意,反而整了整衣襟,嬉皮笑脸道:“邹公莫恼!这身狗皮,今夜说不定还有大用。宵禁森严,穿着它,巡城的、守门的,谁敢细查?方才出去转了一圈,畅通无阻!”

他走到案前,向卫明施礼:“殿下,城内情形已探明,确已空虚!各城门守卒不过二三百,士气萎靡,形同虚设。虎臣兄在朝堂上那招‘调虎离山’之计,真乃神来之笔!”

他手指在宫城图上快速点过两处,敛了笑意,正色道:“然则,有两处需加意提防。其一,鸡鸣山黔兵大营,原有三千黔兵精锐,其中两千人已经由杨文骢带出城去对付郑家水军。营内仍有两三百黔兵精锐未动,紧守营盘,火把通明,戒备森严。其二,西华门马士英府邸周边,以及北门桥马锡的提督衙门左近,皆有黔兵守卫,人数各有两三百人。此皆马、阮心腹爪牙,不得不防。”

卫明静静听着,指节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他抬眼看向冯可宾:“冯少卿辛苦。这些黔兵,我们已布置了应对。”他顿了顿,对冯可宾微微颔首微笑,“这身行头,今夜,或真有用武之地。”

冯可宾得了肯定,脸上笑容更盛,啪地又打开了折扇,仿佛刚才汇报军情的凝重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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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司房。

锦衣卫都督冯可宗背手立于窗下,望着院中积水映出的昏黄灯火,心头莫名烦恶。右眼皮跳了半日,总觉有大事要发生。值夜烛火摇曳,将他阴沉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都督!”千户张一郜脚步带风闯入,气息微促,压低声音,“宫里…拖出来个女子!”

冯可宗霍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讲!”

“金吾卫拖来的,头上、脖颈皆有伤口,衣衫不整,浑身是血,瞧着……似是媚香楼李香君!”张一郜语速极快。

冯可宗瞳孔一缩,未置一词,袍袖一拂,大步流星随张一郜出得司房。院中,一女子蜷伏于湿冷石板,气息奄奄。冯可宗俯身,二指迅捷探其鼻息,一丝温热尚存。

眼前血染罗裳、气息微弱的女子,仿佛与数月前诏狱深处那惨烈一幕骤然重叠!同样是夜,同样是湿冷的石板地,同样是刺目的猩红——那是童妃。那个被屈尚忠领着一帮如狼似虎的番役,当着他冯可宗的面,生生拷打至死的可怜女子!他至今记得童妃散乱的鬓发下那双含冤不屈的眼,记得烙铁灼烧时腾起的焦臭白烟,更记得她咽气前那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诅咒:“朱由崧!昏君!……我死了也不放过你!我在地底下等着你!等着你……”这声音如毒蛇般瞬间噬咬住他的心神!

此刻,李香君颈间那道伤口,额角汩汩渗出的鲜血,还有那身被浸透、颜色变得深沉的华服……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此妖女行刺圣躬!”卢九德那尖利刻薄的嗓音适时响起。他猛地抬眼,正见司礼监秉笔卢九德自阴影中踱出,“万岁爷震怒,命北镇抚司严加刑讯,务必撬开她的嘴!干系重大,冯都督,好生伺候着。”

冯可宗起身拱手,动作看似沉稳,袍袖下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下官明白。”冯可宗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挥手示意手下,语调刻意放缓:“收押,寻郎中医治,仔细看管。”随即,他侧身靠近张一郜,声若蚊蚋,却字字如铁:“暂勿动刑,留她性命。”这不仅仅是对一个歌妓的恻隐,更是对那个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一次迟来的、无声的反抗。张一郜心领神会,深深看了都督一眼,微微颔首。

卢九德冷眼旁观,忽又道:“再与咱家一队缇骑,即刻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