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七,深夜。采石矶
夜色如墨,铅云低垂。采石矶锚地外,郑家庞大的水师船队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江面上随波起伏。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敲打在甲板和卷起的船帆上。江风带着湿冷的腥气,卷过林立的桅杆,发出呜呜的低咽。
郑鸿逵旗舰“镇海号”主舱内烛火通明,江浪拍打船舷的闷响,仿佛敲在郑芝龙的心头。他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目光在儿子郑森和弟弟郑鸿逵脸上来回扫视。
郑森刚刚向父亲郑芝龙详细汇报了他与“太子”朱慈烺那场漫长而震撼的会面。从海贸宏图、海关构想、四海商行、海贸公会,到那令人血脉贲张的“靖海大将军”、“吕宋王”许诺,一字不落,甚至模仿着卫明那极具煽动力的语气和眼神。舱内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三人粗重的呼吸。
郑鸿逵年约四十,面容粗犷,皮肤黝黑如铁,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脸颊,更添几分凶悍。他率先打破了沉寂,皱着眉头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抹了把络腮胡,瓮声道:“大哥!这小子……这太子听着是个人物,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手笔!封王裂土?可……大哥,之前从南京那边传来的揭帖上言之凿凿,说三法司会审的结果就是这太子是个假的,又从北边来的消息,说真的太子早在北京被多尔衮杀了,我看这个叫什么王之明的,怕不是个骗子吧!他自个儿还关在兵马司大牢里呢,还在这里吹牛!”
郑芝龙紧锁双眉,沉默着思索片刻,没立刻回应弟弟,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郑森:“大木,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此人……这太子……当真气度不凡?非是妄人呓语?”
郑森闻言,立刻挺直了背脊,眼神灼灼,语气斩钉截铁:“之前父亲命我去打探消息,首要就是要辨别这个‘太子’到底是真是假。不瞒父亲和叔父,去见他之前,我也抱有疑虑。但是见完之后,我非常确信,此太子绝无可能是假的!殿下看着比孩儿还小上几岁,却气度沉凝,渊渟岳峙,非天湟贵胄绝无可能有此气度。非但如此,殿下目光如炬,谈吐间格局宏大,思虑深远!他所言海关、商行、公会、海军乃至封王裂土之策,环环相扣,非胸怀天下、深谙世情者不能道出!揭帖行文我也看过,说经过会审此人乃是一个市井无赖少年。但是百闻不如亲见,那等气魄,那等构想,岂是揭帖上所说的一个市井无赖少年‘王之明’能扮得出来的?若他是假的,这天下还有谁配称‘真龙’?孩儿敢以性命担保,殿下身份,绝无可疑!”他语气激动,显然对卫明已是心悦诚服。
郑鸿逵撇撇嘴,仍然有些不信:“这饼画得比一个比一个大,但怎么看都不像真的,这小子敢跑到南京,众目睽睽之下冒充太子,必然是有一套的。江湖险恶,不可不防啊!说不定是看大木年轻,在糊弄他呢?”他看向郑森,眼神带着疑虑。
郑森神情激动,斩钉截铁:“父亲!孩儿虽年轻,却也见过不少朝中的大人物!太子殿下虽身陷囹圄,然其气度、见识、格局,绝非朝廷内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可比!更不是秦淮河画舫上那些空谈报国的书生之言!他所言海贸、海关、海军之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绝非空谈!那‘投资’之理,更是发人深省!孩儿……孩儿信他!”他想起卫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描绘的壮阔蓝图,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郑芝龙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依旧摩挲着玉扳指。“投资……”郑芝龙低声重复着这个新鲜词,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脑海中飞速盘算。朱慈烺开出的条件,简直是为他郑家量身定做,将他郑芝龙心底最深的渴望——合法的海上霸权、世代相传的滔天权势、开疆拓土的赫赫功勋——赤裸裸地、极具诱惑地摆在了面前。比他这次秘密从福建出发时盘算的“劫持宗室、割据闽海”的计划,不知要高明和宏大多少倍!
他抬起眼皮,目光深邃地扫过激动的儿子和犹疑的弟弟:“投资?说得不错!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鸿逵,你往日一向机敏,但是这件事情上啊,你糊涂了!真假重要吗?管他是朱慈烺还是王之明?只要他明日能坐进南京城里的那把龙椅,号令得了这半壁江山,那他——就是真的太子!就是大明朝名正言顺的皇帝!谁敢说他是假的?”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陡然转厉,“何况,到时候,刀把子在谁手里,史笔就在谁的手里!我们说他是真的,他就是真的!谁敢聒噪,谁要质疑,让他去长江里问龙王!”
“鸿逵,”郑芝龙双目精光四射,“这不是画饼,这是赌桌!一张足以赌上我郑家百年气运的泼天赌桌!这是一次天大的机会啊!”
郑鸿逵一愣:“大哥的意思是……”
“他朱慈烺第一次见面,就敢跟大木说这些,明显是把注下到我们郑家身上了。”郑芝龙声音低沉有力,“海关总司、四海商行、海贸公会、海军提督、吕宋王……哪一样不是我们郑家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可你们想过没有,若是我上一份奏折,把他要谋反的事情举报给朝廷呢?”
郑森和郑鸿逵闻言,同时倒吸一口冷气。郑家当然可以选择出卖他!而且不需要冒任何风险,就可以获取朝廷的信任和奖赏。
郑芝龙笑着抚掌:“这小子有意思,他有种!他敢赌!而且敢下重注,也给我郑家开出了不可能拒绝的诱惑条件!好一个有勇有谋的小子,对我郑芝龙胃口!”
郑森听父亲如此说,知道事情基本上成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郑芝龙又接着问:“你们以为,他要我们做的,仅仅是‘闹饷’?在南京城外放几炮空炮,吓唬吓唬人?”
郑森和郑鸿逵都看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太简单了!简单得不对劲!你们想过没有?若是只需要我们做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何至于开出那么大的价码?这鱼饵太香,钩子就藏得越深!他朱慈烺关在牢里,手下能有多少人?他要夺宫,光靠我们吓唬一下马士英,调走京营主力半天,就够了吗?万一有个闪失呢?万一有人临阵倒戈呢?万一……他事败了呢?”
一连串的反问,让舱内气氛再次凝重。郑鸿逵也反应过来了:“大哥是说……这小子精明得很,这事只要我们答应,看似风险很小,但若是他不成功,我们郑家仍然是从逆大罪?”
“正是此理!”郑芝龙冷笑一声,“所以,这‘闹饷’只是个由头。我们若真想要这从龙之功,拿到他许诺的那些金山银山,就不能只干这点敲边鼓的活儿!”
郑森急切道:“父亲!殿下的意思,是只需我们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