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城,武英殿内。
“四月初四,左良玉死后,其子左梦庚秘不发丧,留总兵金声桓守九江,自己则率总兵李世英、卢光祖等人沿江而下,沿途杀掠甚众,舟连两百里……初五,陷建德,初六,陷彭泽,四月初七,左梦庚陷东流,东流县令徐世荫挂印而逃,左兵焚掠,涂炭百里……”
弘光帝朱由崧脸色铁青:“够了!北虏呢?北虏到哪里了?”
马士英回报:“河南巡抚越其杰、总督王永吉皆奏报,北虏……初五已出归德,应还未到泗州。”
弘光帝神色焦虑地说:“这左良玉兵患未除,北虏又南下了,这可如何是好?马首辅?阮司马?你们有何良策啊?”
马士英和阮大铖相互对望一眼,马士英回答:“陛下,如今之计,唯有上游急,则赴上游,北虏急,则御北而已。”
弘光帝摇头叹气:“朕也知道,哪边急就先对付哪边,问题是现在两头都岌岌可危啊。阮司马,你呢?有何退敌妙计啊?”
阮大铖大拜,整冠肃立,声若金石地说:“昔年阉党逆案,臣负污名于名录,然陛下不以旧案弃臣,反简拔臣于微末,又委以重任。此等知遇,臣纵肝脑涂地,不足报万一!如今左梦庚逆贼势如虎狼,连下州县,京师震动。臣尝闻:‘主辱臣死,君忧臣辱’。今臣愿请缨西征,亲诣江上,督诸将昼夜击贼。臣有三策,可退逆贼,可安社稷!其一,臣愿散尽家财,悉充军饷,以此激励众军。其二,臣愿披甲执锐,亲临战阵!臣虽年逾花甲,然血性未泯。臣必立于战船桅杆之上,亲擂战鼓,督师攻敌。其三,肃军纪,明赏罚!即日起,凡临阵退缩者,无论是兵是将,是侯是伯,立斩不赦!臣请陛下赐臣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之权。臣必取左梦庚之首级,献俘阙下!”
朱由崧听了他慷慨激昂的一番话,顿时感动:“好!好一个忠臣!孤知你素怀韬略,今国家板荡,正需阮卿这般忠义之臣!朕答应你,就赐你尚方剑,若有不听号令者,可先斩后奏!”
阮大铖叩首谢恩:“臣领旨!此去若不能荡平左逆,臣愿受九族同戮!但求陛下保重龙体,静候佳音!另外,臣督众军南下之后,京畿空虚,臣请调刘良佐军渡江入卫,以护陛下周全。”
朱由崧连连点头:“好,就依卿所言。”
大理寺卿姚思孝连忙出班启奏:“陛下,万万不可啊!前已有报闻,左良玉已死,左梦庚年少桀骜,左军中那些宿将未必会诚服于他。左军好似已经被斩去蛇头的蛇,不足多虑,有靖南侯黄得功足以抵御。现在更要紧的反而是徐州、宿州、淮泗,若被清军轻易突破淮河防线,扬州无险可守,陷落必成定局。扬州若是陷落,镇江也必定不保,清军将饮马长江,数日之内就能兵临南京城下。现在非但不应再撤江北之兵,反而应该将史可法、广昌伯刘良佐、黄蜚等军北调,加强徐、宿、淮泗一带的防御。”
他刚刚说完,工科给事中吳希哲、御史乔可聘、尚宝卿李之椿等人也纷纷出班应声附和。
于是朱由崧又开始有点犹豫,“爱卿此言,也有些道理……”不由转头看向马士英。
马士英厉声喝斥:“陛下,这些东林之人,都是左良玉的死党!切不可听他们的话!清军远在淮泗,左军近在咫尺,岂有舍近求远的道理?如今只有先以雷霆千钧之力,击溃左军,解了上游之患,再回师江淮。岂有此时分兵自解的道理?这些都是奸臣,借口防北,实为欲纵左逆入犯,左逆至,此辈仍有高官可做,我君臣独死而。再有此言者!立斩不饶!”
朱由崧本来还想说什么,被他这样大声喝斥,他也有点紧张了。只能干笑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马士英又说:“陛下,为了防止细作交通逆贼,臣请旨,即日起,京师戒严。”
此时,保国公朱国弼出班请旨:“陛下,臣也明白,主忧臣辱的道理,请旨,令臣与安远侯柳祚昌、灵璧侯汤国祚、临淮侯李祖述、怀远侯常延龄等武臣,率京营分守京城各城门,以安陛下之心!”
朱由崧点点头:“两位爱卿忠心可嘉!就依你们所言,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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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门位于南京城西,是南京城十三道城门中扼守秦淮河入江水道的重要关卡,南侧为西水关,是水路进出南京城的主要通道,故而又称水西门,也叫云台闸。
平日里,这里是南京城西南最繁忙的咽喉——运载着米粮、竹木、丝绸、盐铁的船只,从外秦淮河络绎驶入水关,在瓮城内外的码头上卸货;岸上,脚夫扛着沉重的麻袋喊着号子,商贩推着独轮车在人群中艰难穿梭,骡马的嘶鸣、船工的吆喝、讨价还价的喧嚷,混杂着河水的腥气和汗水的酸味,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长卷。
然而现在,这幅画卷被被撕裂了一般。城门戒严的消息,令恐慌像瘟疫般在城门内外蔓延。人群不再是流动,而是淤塞。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背着细软包袱的,都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拼命想挤进那两扇厚重的、正在缓缓合拢的城门!哭喊声、叫骂声、妇孺的尖叫声、兵丁粗暴的呵斥推搡声,如同沸油浇在蚂蚁窝上,刺耳欲聋。
“关城门了!快关城门了!”
“让我进去!我家还在城里!”
“别挤了!踩死人了!”
年轻的郑森,一身利落的箭袖青衫,眉头紧锁,在几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下,正奋力逆着汹涌的人潮向城外挤去。他身形矫健,但在这股绝望的洪流中也显得步履维艰。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顾不得擦拭,一双锐目死死盯着前方那越来越窄的门缝。他必须出去!
令人心悸的“嘎吱——吱呀——”,那最后一线天光,正在被两扇包铁巨门无情吞噬!
郑森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完了,城门要关死了!与太子的彻夜长谈若不能及时通报父亲,做出决断,会误了大事!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脑中飞速盘算着翻墙或其他险招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城楼垛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穿着华丽蟒袍、腆着肚子、正对着城下混乱指指点点的胖子。保国公朱国弼!
希望的火苗瞬间在郑森眼中燃起!他立刻调转方向,不再试图挤向门缝,而是让护卫们奋力拨开人群,朝着城楼下的登城马道冲去。几个把守的兵丁刚要阻拦,看清他身上的气度和目标明确的方向,又见他高声喊道:“保国公!晚辈郑森有急事求见!”,一时竟有些犹豫,被他寻隙冲了过去。
朱国弼正一脸嫌恶地看着城下乱象,嘴里嘟囔着:“吵死本国公了!”郑森的突然出现让他吓了一跳。
“嗯?谁人喧哗?”朱国弼转过身,眯着小眼睛打量眼前这个气喘吁吁、却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你是郑家的那个郑……”他认出来了,却不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什么。朱国弼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倨傲和审视的神情,“城门已闭,戒严令下!你不在国子监好好读书,跑来这乱哄哄的地方作甚?这两日左逆逼近池州,今日奉旨戒严。你这时想出城去做什么?别胡闹!速速退下!”他挥着胖手,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