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所,值房内一片幽静。
冷宛白合上手中的奏折,指尖拂过案头象征权柄的官印与那柄乌沉沉的长刀,这才抬眼看向对面的陆长歌,嘴角弯起一抹略带意外的弧度:
“呵,我素以为你甚是贪恋权位,更天生是做官的料子。不瞒你说,你这几年诸多行事细节,我仔细揣摩过,颇受启发。这就决意要舍下实权了?”她此番并未自称“本官”。
“是。”陆长歌答得干脆,“一入镇邪司,非陛下亲批不得退出。况且属下这百户名衔亦是圣上亲封,故此…只求保留那虚职千户的身份,带几人长驻重明岛,专司为陛下垂钓便好。”他笑意清浅。
“一座孤岛便能叫你知足?”冷宛白秀眉微挑,眼中探究之色更浓,“真就打算靠着经营那弹丸之地,支撑未来修行?我瞧着,可不像你的为人。”
“大人说笑了,”陆长歌从容应对,“虚职虽少了江都一县百姓的供奉,但朝廷俸禄毕竟还在。何况,”
他顿了顿,仿佛在权衡利弊,“今后也无须供养那么多人手,总归能周转。比起刀头舔血,这日子…安稳些。”
“所以,你是怕了?”冷宛白的目光带着审视。
“是,属下怕了。”陆长歌坦然点头承认,“说到底,终究是实力不济。独疙瘩山那一役,五品修为亦如蝼蚁待宰,更何况我这微末道行。”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落寞,“如今略有些身家,便愈发贪求几分苟安。只想潜心修行,闲暇时垂钓度日,尽力缴足税赋便是。”
“也罢!”冷宛白不再多问,拈起案上奏折,“你既为陛下御封之人,此折我加上印信送往洛京,待御批回转,你再作搬迁吧!”...
陆长歌的身影消失在值房门外不久,汪博闻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接过冷宛白递来的奏折,坐着细细读完,正欲思索。
冷宛白已幽幽开口:“汪叔,仍有几处关节我琢磨不透。譬如…那些搅动满城风雨的谣言,若果真是他所散布,其用意究竟何在?”
“不外乎欲盖弥彰之术。”汪博闻捻着短须,“他可能当真将蛟龙蛋的情报卖给过醉仙阁!此子手段刁钻,不惜给所有人泼尽脏水,只为遮掩自己昔年勾当。
你再细想,五年前正是他领人搜查的麟渊阁,焉知当时不曾发现那枚假蛋的蛛丝马迹?彼时他无权无势,为了钱,将消息卖给醉仙阁,岂非顺理成章?”
“可若当真与醉仙阁有勾结,他又为何执意追索阁中那两位高手?且最终还真被他探出了下落?”
“此乃关键所在!”汪博闻眸中精光一闪,“或许,他本就知晓闻、江二人藏身之处,甚至二人日常所需一直由其暗中供给!如今骤然翻脸,缘由无非有三:或是双方起了内讧;或是闻、江二人握其把柄相胁;亦或…仅仅为了那座重明岛!”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故而他才抢先散布流言,搅乱视听,再借镇邪司之手剪除二人,断绝后患,又能换取封赏——一石多鸟。”
“如此…倒也讲得通。”冷宛白黛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刀鞘,“若果真是这般,汪叔您看…”
她语气带上了一丝犹疑,“闻、江已死,他们临死前会否透露蛟龙蛋究竟落于谁手?而陆长歌有无可能知情?是否……应当速速拿他下狱,拷问明白?”
“不可!”汪博闻斩钉截铁,“其一,陆长歌与那二人绝非同路,否则他何必费尽心机置其于死地?蛟龙蛋去向,他只怕根本不知。
其二,若他当真知情,为邀更大功赏,诸如护岛大阵之类,他早已上禀朝廷,何须待你我来问?
最后,也是至关要紧的——此事并无丝毫人证物证。贸然拘拿审问,非但难获实情,反会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他露出一丝浅笑,“不过嘛…此子此番急于离了栖霞城,更舍得放弃江都县那般丰厚的供奉肥差,其中‘心虚’二字,确是明显了些。”
“谢汪叔点拨。”冷宛白眸光闪动,陷入沉思,“我明白该如何上奏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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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永三十年,十一月初九。
陆长歌收到了天子对他请辞奏折的御批。
天子恩准:许他辞去栖霞第三百户所实职百户之职,却以“重明岛主”之名兼领虚职千户,坐镇该岛;允他调拨两总旗人马赴岛驻守。
附加三则条件:其一,栖霞千户所若需调遣,陆长歌必须听令返回;其二,郡守府于岛上设司协助岛民事务并征税;其三,岛上雨季开钓那三月,须为朝廷预留一处垂钓之位。
陆长歌立于望洛楼五层,细细看完,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将那卷明黄奏折随手掷于案上。
谋划重明岛一事,确实有破绽。
至少,查出闻、江二人藏身之所的说辞,终究不够圆融,招致汪博闻等人猜忌实属难免。
然而,只要他最终能名正言顺地踏上重明岛,便足矣!---
朝廷赋予的大义名分,将是他日后反击一切恶意窥探最正当的理由。
至于召他回城?他可以一堆说辞推脱,真要派人去抓他时,他到时由蛟龙护着换个小岛就是。
至于太守府所设直司,只消查清所有来人底细,并确保其中无道门修士能感知灵蕴外泄,便不足为惧。
那每年三个月雨季的大规模探查期…他本就打算在此期间彻底封存蛟龙蛋。
真正的关键,在于这双重的“脱身”:
从栖霞城隍那无形的阴神监控下脱身;从官场沉浮、依赖凡俗供奉银钱的格局中脱身!自此转向浩瀚洞庭,向这无垠大泽求索未来道途!
念及此处,陆长歌眼底再无波澜,唯有磐石般的决然。
他提笔蘸墨,在那份早已备好的调动令上,签下了自己姓名。
一场紧锣密鼓的搬迁大幕,就此拉开。
至于带去重明岛的人手,朝廷批了两个总旗的编制,本是足够。
然而冷宛白还是从中作梗,两人争论了一个多时辰,终是各退一步。
秦弘武在独疙瘩山战后便已归心,再无二意,加之实力最强,自是非带不可,冷宛白对此予以认可。
可她反手便将王大力提为第三百户所百户,使其无法离城。
考虑到王大力的妻兄,亦即陆长歌的发小秦毅在军中同样身居百户之职,王家人安危无虞,陆长歌最终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