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幽深,灯火昏黄。
陆长歌静立石室之旁,左手负后,右手并指如剑,虚点而出。
身前空中,三道银色流光如游龙曳空,时而交缠追逐,时而分射击刺。剑影错落,将壁上孤灯洒下的微芒寸寸割裂、反复折射。
刹那间,原本幽暗压抑的地底空间,竟被这层层流泻的细碎光点盈满,明亮了数分。
倏忽间,三道银芒骤然碰撞归一,凝为一道极锐剑芒,挟破空之势直刺陆长歌心口!
却在离胸口仅一尺处骤然悬停。
剑身纹丝不动,凝滞空悬,连一丝惯性带来的微颤也无。
陆长歌屈指,轻弹剑脊侧锋。
“铮---”
清越悠长的颤鸣声,方在寂室中悠悠回荡开来。
一抹满意的笑意在他嘴角漾开。
翻手间,飞剑灵巧收归腰间剑鞘,他再无迟疑,大步迈向井壁处的石门。
“嗡---”
沉重门轴转动的闷响,划破地底的沉寂。
石门洞开,天光倾泻而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头顶,天宇澄澈如洗,朝阳温煦柔和。
仰望着那片湛蓝,微风拂面而过,一丝恍如隔世的错觉悄然漫上陆长歌心头。
昭永三十年,已是夏初。
距他突破通玄境,光阴已然悄然溜走了四个多月。
这百余日夜,他早先便封禁了蛟龙蛋,完全停下功法修炼,将全部心神尽数投注于剑道磨砺。
只在精神疲惫的间隙,才择取五行基础法术,各修习了一门以作调剂。
初时,他曾演练那册《太华流云剑诀》。
浅尝辄止,他便发觉其精义在于“诡变灵动”与“幻雾惑敌”。这两点,竟皆被《水月剑诀》以更高妙的“虚实相生”之道囊括其中。
这让他一方面暗自腹诽太华宗的不够厚道,竟以此等粗浅剑诀敷衍了事;另一面,却也愈发震撼于《水月剑诀》的玄奥深邃与所代表的不凡底蕴。
他立刻停止了《太华流云剑诀》的练习,仅强记其剑招形态及表象效果,转而将全副心力倾注于《水月剑诀》之中,并暗下心计:此后对敌示人,便以《水月剑诀》模仿《太华流云》效果。
虽然《水月剑诀》开篇三大终极剑招至今仍觉晦涩难解,但其入门篇的五式剑法,却已在这四月潜心参悟下,被他尽数掌握前三招:“月映潭心”、“流影分光”、“破虚成芒”。
这让他自认于剑道一途,似乎天资尚可,至少尤胜于功行修行。
此三招侧重以剑招锤炼对法力的精微掌控,唯那第二招“流影分光”,方称得上真正杀伐凌厉的秘技---
它以初成的“三分气劲”为基,将体内法力一分为三,其一御使本体飞剑,其二则凝聚幻化出两道虚实莫辨的剑影,三者齐发,攻伐莫测。
以他当前剑术造诣,炼气境修士乃至下三品武者尚能辨认虚真。但他笃信,待未来臻至“水中明月,镜里繁花”之境,虚实真假便将浑如一体,难以分辨。
更为可期的是,随着自身法力日益精深雄浑,分化的虚影将更多,单道蕴含之威,亦更为可怖!
正自心潮起伏,思绪翻涌之际,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头儿!可想死兄弟们了!”夏修武嗓音激动。
“头儿!您咋今天就出来了?”王大力紧随其后,声音里满溢惊喜,又带着一丝懊恼。
“哦?不乐意见我早早出关?”陆长歌挑眉看向王大力,眼中掠过促狭笑意。
“不!不!不!哪能啊!”王大力慌忙摆手,黝黑的脸膛微红,“你前几天递条子说就在月底这几天出来,我们几个私下打了个小赌,赌您究竟哪天露面,每人押了十两银子。我…我押的是明儿…”他挠挠头,一脸沮丧。
陆长歌哑然失笑:“那你怎么不提前给我递个条子,告诉我你押的是哪天?憨货!”
“嗨,这……这多不好,兄弟们玩儿嘛……”王大力讷讷,愈发窘迫。
陆长歌笑着摇摇头,目光却投向了小径的尽头。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走来。
林清清身着月白荷花织锦外袍,墨发披肩,仅以一条金色发带松松束着,手提食盒,素雅出尘。
晨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形,步履轻盈。
“清清这丫头是真有心!”夏修武望着林清清的方向,由衷感慨,“自打头儿您说快出关,她天天清早便去食堂备好饭菜,就在这儿眼巴巴候着。”
话语间,林清清已瞧见三人,索性拎着食盒小跑起来。奔至近前,她气息微促,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师父!徒儿来迟了!”
陆长歌凝神细看,近一年半未见,眼前的徒儿已然蜕变——
或许是修道之故,亦或曾承蛟龙精血洗礼,她通身气质愈发空灵剔透,那份不染纤尘的意蕴,比之往昔更加鲜明动人。
上一个给他留下如此印象的,还是漱玉。那位肌肤如玉、心地亦如玉的小道士,也是真正引他步入修道之门的贵人。
“好了,你的孝心师父知道了。”陆长歌颔首微笑,语气温和。
这一瞬,一丝莫名的玄妙感悄然掠过心湖,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线在反复交织抛落。
眼前这徒弟的命途轨迹,岂非正是命运翻云覆手的最佳注脚?
生于栖霞巨富之家,得万万人艳羡之出身,却偏逢必死绝症;于深渊绝望之际,又得蛟龙赐福,不仅死里逃生,更获入道之机;
踏上仙途之后,无论钱财还是功法,几乎不用操心劳力,似再蒙天眷;却也因此赐福净化了血脉,如今又沦为各方觊觎的目标,如怀璧之玉……
他收回心绪,转向王大力和夏修武:“你们且先回署衙办差。我带清清回院说话。”
言罢,率先朝着百户所小院行去。
初夏的晨光温煦,道旁草木青翠欲滴,生机盎然。
身侧的徒儿渐渐从那久别重逢的拘谨与出尘气质中缓过神来,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面具,重新变回那个凡俗间活泼的少女。
一路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修为感悟的细微变化,以及隔壁义子周致远跟着张若水念书时的种种稚趣童言。
陆长歌安静地听着,眼前又浮现那伙用他出关日期下注的老部下。
倏然间觉得,这纷扰的世间似乎也并未糟糕到无可救药,其中自有许多值得回味的暖意与真切。
有所牵挂之人,亦有牵挂自己之人……这份羁绊,未尝不是另一种值得珍惜的修行?
这……便是道心萌动?他心念微凛,猛地顿住脚步。
漱玉那张清澈含笑的面容,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初遇时,他宁可自身重伤,也要倾力救下毫不相关的帮闲们。随后,面对栖云责备时,那句“弟子入世,每一次抉择,皆为道心所向”的平静话语...
陆长歌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熟稔后,漱玉曾不止一次提到,他们这一脉需要深入红尘淬炼道心,他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道心,以铸就稳固道基。
而漱玉在离开前,已然成功凝聚阴神!这意味着他找到了自己的道心,铸就了道基!那会否就是传说中的“红尘仙”之道?
道基为何?何为道基?
我自己呢?该去向何方寻觅?又当如何着手?
栖云那老道……若肯多花些银钱,会否愿意指点迷津?
“师父,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东西忘在地室了?”林清清见他突然停下,久久不动,关切地问道。
“无妨,忽有所感罢了。”陆长歌淡淡地应了一声,“走吧,回去了。”
刚走到百户小院旁边,就听到隔壁墙里传出清脆稚嫩的背书声:
“明伦经,昭公集。雅正典,易变义。通政典,圣贤迹。……”
陆长歌驻足侧耳,静听片刻,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他伸手推开了自家小院的门,直入小厅,开始用餐。
早餐过后,接过林清清双手奉上的新沏清茶。他便示意林清清在小厅的蒲团上坐下,开始运转《守一凝元诀》。
陆长歌凝神,仔细查看。法眼之下,林清清丹田中那原本如同活泼小鱼的先天之气,此刻已壮大凝实,充盈到了极限,生机蓬勃。
它正有失控的迹象,焦躁不安地在丹田壁垒内冲撞、试探,一次比一次猛烈。
“好了,可以收功了。”陆长歌示意她停下,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你的确已经到了突破之机。
不过,引气入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可能需要持续几天,甚至十几天。一会儿为师去登仙坊给你再买一颗凝气丹。现在,你且凝神静听,默记要领。”
“请师父传法!”林清清旋即恭敬伏身,额头触地。
陆长歌并未唤她起身,只是沉声讲述,字字清晰:
“…运转《守一凝元诀》冲关之法,驱丹田之气循任督二脉上行,冲破夹脊玉枕诸关,直至百会天灵。此途艰辛,需你沉心静志,反复引导冲击,直至先天之气破顶而出,勾连天地…
待第一缕天地灵气入体丹田,当有刺痛灼感,不必惊惶,立引功法第三层,抱元守一,以身为炉,以神为引,缓缓炼化之…
此后每次引入一缕,循序渐进…”
陆长歌讲完要点,又让林清清完整复述了一遍,再为其详析几个疑问,便让她留下自行体悟,自己则动身前往登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