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伏夜出的夜枭飞了半夜,随着一道曙光划破昏蒙,天际渐透鱼肚白下,乱石嶙峋的石丘显现在旷野之上。
“咕——”
一声凄厉啼鸣穿透晨雾,夜枭子旋身落在石丘背阴处。
羽翼掠过,一道道阴冷凶狠的视线从下方投射而来,伴随着刀剑的摩擦声,马儿的嘶鸣声。
一个左耳齐根被咬断的糙汉抬臂接住滑翔而下的猫头鹰。
这位唤作“一只耳”,在戈壁上凶名远播的马匪,从鸮爪铁环中取出纽扣大小的纸团,看也不看,便向身后抛去。
以奇门遁甲布局的石阵中,一名身着大周儒衫的青年正缓步穿行。
他左手捧着卷儒家经典,书页在晨风里微掀,右手食指中指并起如剑,轻巧夹住了那似流萤般飞来的纸团。
匆匆展阅毕,读书人眉梢笑意渐浓。
“曾秀才,那骚娘们传了甚讯?莫不是把镖队汉子的裤裆尺寸都记下来了?”
粗嘎嗓音从身后响起,一名身高八尺、腰围竟也堪比八尺的光头壮汉,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柄铁链拴缚的流星锤。
那锤身足有人头大小,被他粗糙的巨手盘托着,竟轻如寻常弹丸,锤身上密密麻麻的铁疙瘩,在经年累月的杀伐中早已被磨得钝圆。
可即便是修得一身铜皮铁骨的横练硬功好手,也绝不敢硬接大汉的一记“飞火流星”,轻则震破罩门、重伤难愈,重则正中头颅,十死无生。
在这大周与北狄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蛮锤夯”三字,便是催命符。
被唤作曾秀才的书生未理会这粗鄙调侃,径直走向石窟中央,抬头对着九节石梯上头,独坐虎皮大椅老者,拱手作揖。
“大当家。”
夜枭寨在戈壁滩上的名头很响,响了有四十多年。
与那些新老交替、纷争不断的匪寨不同,这寨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位当家的。
“讲。”
沙哑的嗓音似锯子拉着枯木,老者身形瘦骨嶙峋,干瘪的手臂抬起时,窟顶盘旋的猫头鹰振翅敛羽,落于他削肩之上。
“月下蝎传信,说她日前渗透进的那支镖队唤作威远镖局,乃燕云一个三流帮派威虎帮的核心势力,护镖五十人皆有拳脚傍身,可真正够得上威胁的不过三人。”
被唤作曾秀才,对外自称曾贰的书生声音不疾不徐,明明是读书人的仪表,偏生说的是截镖掳掠的勾当,“北燕军退役老兵黄由基,擅射术,箭无虚发;女子宗师陆红翎,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实力不容小觑;还有那王猛,武道修为虽不及前二者,却是个悍不畏死的乱战好手。”
“若这三人同心,倒确实棘手。”
曾贰话锋一转,抬头时,嘴角已漾开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但据月下蝎密报,威虎帮内部本就派系林立、离心离德,她又暗中设计,蛊惑了镖队的少帮主与供奉们心生嫌隙。”
“对付一盘散沙,我夜枭寨出马,必然马到功成,满载而归。”
曾贰说完,朝旁侧隐晦递了个眼色。
一只耳、蛮锤夯二人见状,当即大步上前,抱拳沉声行礼,目光齐齐投向首座上那尊始终纹丝不动的身影。
老者相貌本无甚出奇,唯头顶正中秃如寒岩,两侧却生着浓密蓬乱的须发,竖立时恰似夜枭羽冠。
他隐在石窟幽邃的阴影里,常常一言不发作假寐之态,活脱脱一尊人形夜枭。
然而,最惹眼的,是他左胸那道贯穿旧伤,伤疤狰狞,恰在心脏本该所处之地,望之便知是当年九死一生的痕迹。
此人,正是三十年前便名震戈壁的“四大匪首”之一——石窟鸮。
据传他本是大周江湖人,因触犯武林大忌,遭群雄追杀而亡命关外。
途中偶遇一伙马匪,匪首见他身手不凡,力邀入伙。
谁知石窟鸮伤愈之后,反手便取了原匪首性命,自立为王。
此后,石窟鸮凭着一身狠辣手段,蚕食吞并周边大小势力,硬生生从流寇一路崛起,成了戈壁滩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四大恶匪之一。
夜枭寨最盛之时,麾下悍匪五百余众,马匹三百余匹,甲士更有百余人。
石窟鸮曾趁周狄两国战事胶着之际,联合其余三大马匪势力,破关而入,在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时凶名震慑四方。
即便时至今日,大周与北狄的边阵之上,仍张贴着他的悬赏告示——取石窟鸮首级者,赏千金。
……
“大当家,那镖队押的尽是丝绸瓷器,更随带二三十匹好马,拿下这趟,咱弟兄三五年吃穿不愁!”
一只耳见石窟鸮兀自沉吟,按捺不住心头燥热,上前帮腔。
他是寨中元老,素来瞧不上曾贰这等靠嘴皮子上位的角色,可这送上门的肥肉实在诱人。
身为情报负责人,他比谁都清楚这镖队的分量。
“大当家!镖队三日之内便要入北狄境内,再不下手,真成了到嘴的鸭子飞了!”
蛮锤夯摩挲着锃亮的脑门,急得直跺脚。
此次截镖之事,他与一只耳、曾贰早已私下合计妥当,连月下蝎打入镖队都是先斩后奏,只为说动这几年行事愈发畏缩的石窟鸮倾巢而出。
“老夫若不同意呢?”
石窟鸮的语气沉沉,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匪。
石窟内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摩拳擦掌的帮众们如遭冷水浇头,个个噤若寒蝉,欲言又止。
曾贰眼眸微眯,似早有预料,轻咳一声,目光转向一只耳。
一只耳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脸上难掩兴奋,“大当家,上个月我差人潜入大周境内,探得一件江湖大事!”
石窟鸮慢条斯理割下一块鲜肉,喂给肩头伫立的猫头鹰,抬眼淡淡道:“说来。”
“大周有座无双城,城主岳无双乃是顶尖武道高人。去年冬至,他曾与一名成名剑客死战,那剑客不敌岳无双败走后,便销声匿迹了。”
一只耳斟酌着语气,加重了后半句,“据探子回报,那剑客,正是二十年前在拒北关一剑惊鸿的独臂剑魔!”
“咕咕!”
肩头的猫头鹰骤然怪叫,扑腾着翅膀飞掠至窟顶。
一只耳下意识抬头的瞬间,首座上的石窟鸮已消失无踪,低头时,却见那枯瘦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前,面色狰狞如枭,利爪般的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你所言,可有凭据?”
“此事在大周江湖早已传遍,人尽皆知,绝无半分虚假!”
一只耳咽了口唾沫,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石窟鸮左胸那道狰狞的旧伤。
那是刻在寨主骨子里的恐惧,也是整个夜枭寨兴衰的伏笔。
如今的夜枭寨,虽仍是戈壁滩上数得着的马匪势力,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凶威。
这一切,皆源于二十余年前那段令边境马匪闻风丧胆的旧闻。
那时,一位独臂剑客常孤身出关,隐于往返周狄的商队之中。
但凡有马匪敢觊觎商队财货,皆被他一剑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