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接过木椟收起,嘴角微扬,“如今看来,是见效了?”
“你出手及时,她虽伤重,却仍有半步天人的根骨在,眼下已无大碍。”
吴涯起身,取来陶罐为夏仁泡松针茶。
沸水注入瓷杯,茶香袅袅升起。
夏仁始终端坐不动,直到杯中茶水将满时,才抬手轻叩石桌三下。
放眼天下,能让剑仙亲手倒茶,还能坦然受之的,大抵也只有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了。
“这事,倒是要谢洪老前辈。”
夏仁呷了一口茶水,语气坦诚,“若不是他告知六十年前天人山的往事,以我这睚眦必报的小心眼性子,多半会记恨华蓉那一剑。”
他坦言,当时之所以将从陆签处敲诈来的龙虎丹,塞给吴涯怀中的华蓉,无非是心存愧疚。
他从未将自己与六十年前天人山那位神秘面具客联系在一起,只是一想到曾有一对有情人,因一句话便六十年不得相见,总觉得该做些什么,好弥补那份遗憾。
“但终究是你救了她性命,这份人情,理当由我吴涯来还。”
吴涯的语气掷地有声,六十年的隐忍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剑仙应有的坦荡。
夏仁倒有些不习惯吴涯这般态度。
是成就剑仙后,立于人世间顶点,让他性情变得豪迈?
还是破了西山困局,又得以与有情人长相厮守,这位剑魁才终于卸下了心防?
想到这里,夏仁心念一转,半开玩笑地提议:“那要不,过几日陪我上燕京走一遭?”
“待我传位给族兄,舍去西山身份,自可同去。”
吴涯说话的同时,桌上的无涯剑突然自行出鞘,剑刃泛着森然清寒的光。
夏仁眼见玩笑开大,连忙摆手:“不必如此!”
他清了清嗓子,神色略显尴尬,语气也恢复了正经:“说起来,我与西山本就有些渊源,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为了博这份人情。”
“别君山上发生的事,还有六十年前天人山的过往。”
说着,他身子微微前倾,神色骤然郑重,“掌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还请悉数告知。”
话落,夏仁屏息凝神,静静等候吴涯的回应。
吴涯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劝诫:“若可以,我其实不建议你继续追究下去。”
“我是个较真的人。”
夏仁先闭眼摇头,再睁眼时,目光除了坚定之外再无其他情绪,“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既如此,我且与你说来……”
吴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摩挲着杯沿的细纹,将两桩横跨六十年,看似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往事缓缓道来。
松针茶续了两壶,蒸腾的热气渐渐漫过石桌,夏仁的眉头却始终在皱起与舒展间反复切换。
听得入神时便不自觉蹙紧眉峰,待厘清一段脉络又稍松片刻,可新的细节浮现,眉尖便又再度拧起,将内心的震动与思索全然写在了脸上。
“也就是说,你们第一次知晓‘囚龙钉’这一上古法器,是天人山上那位面具客亲口告知的?”
待吴涯稍作停顿,夏仁立刻追问,语气里难掩震惊,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错愕。
“当年我等十人,皆是一品修为。虽离一品极境尚远,却也自认天赋不浅,总觉得日后总有踏足更高境界的可能。”
吴涯抬眼看向夏仁,目光却不自觉飘向远处翻涌的云雾,像是透过层层水汽,望见了六十年前的天人山巅,“那时我们心思热切,便想借着‘争魁’的名义聚在一处,互通各家所长,好借此一窥天人之境的玄妙。”
“可谁也没料到,天人山上,竟真有一位天人静候,我们那点意气举动,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吴涯收回飘远的目光,语气骤然沉了几分,还裹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奈,“岁东流说当年是我十人联手不敌,最终饮恨天人山。那老家伙是个好面子的,没把话讲透。”
“我心里是有杆秤的。”
即便成就剑仙,吴涯也没有试图美化当年的窘境,“那位始终未曾显露真容的天人,根本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不过是如同戏耍孩童一般,把我等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据我所知,六十年前,十大宗师便已是一品四境里的后三境修为,便是其中最弱的,也已踏入洞玄境。”
夏仁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十位洞玄、天应级别的宗师联手,竟连一人都敌不过?”
“便是如今我已证道剑仙,真要遇上那位,也没有多少把握。”
吴涯这话一出口,夏仁更觉匪夷所思。
这绝不是一位刚跻身陆地神仙境、手握无涯剑的剑仙该说的话。
此刻的吴涯,本该是最意气风发、心性无敌的时候,目空一切才显正常。
“你也曾得陆地神仙之妙,该知道这一品四境之上,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可能。”
吴涯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夏仁的眼睛。
下一刻,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天人飞升!”
“可不是说,五百年前天门已关,人间再无飞升者了吗?”
夏仁眉峰未展,“便是纯阳山、天人山那些神仙转世扎堆的地方,这五百年里也没听说有人能飞升,反倒尸解重修,轮回转世者不在少数。”
“四百年前,我西山曾有一位剑祖,剑号‘重楼’。”
吴涯身为西山掌教,提及自家剑仙旧事时,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肃穆,“那位剑祖曾以一剑开天,明明已经踏入了天门,却又中途折返,留下‘天门已关’四个字,含恨而终。”
“天人山那位面具天人告知我等,若日后碰上天人境界的强敌,想要制敌,非囚龙钉不可。”
吴涯说会知无不言,便不会保留,“这一秘辛,从未记载在任何典籍之上,世间更没有过‘有人用此物对付在世天人’的先例。”
“别君山上的囚龙钉定然是出自我等十人,便不是亲自出手,也绝对是有人放出了消息。”
吴涯迎上夏仁略显炙热的目光,却是摇头,“并非只有岁东流没有看到出手之人,我和那老叫花子事后也曾核对一番,均是没有窥见那雷霆万钧的一刻。”
“怎么可能!”
夏仁拍案而起,杯盏倾斜,茶水顺着杯壁滑落,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因为……”
吴涯用手指蘸着茶水,留下一行字——道门秘法,五感尽失。
……
西山居,风吹过,带起阵阵松涛声。
一位满头白发的女子出现在一位中年男人的身后。
“他走了?”
“嗯。”
“你都告诉他了?”
“嗯。”
“他当真不是天人山上那人?”
“……”
最后一个问题,中年男人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