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家依山而建,虽不及王侯府邸那般占地广袤、奢华阔气,府中建筑却多依山傍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气象,说是红尘俗世里的洞天福地也毫不为过。
时年九十的岁东流,常年闭关于一处垂挂十丈的瀑布前。
清冽的山水化作白练悬于山壁,因风水秘术而四季盛放的海棠生于两岸,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老宗师身着宽松道袍,时而演练怒涛拳,拳势如东海怒浪,刚猛无俦,一浪更比一浪急;时而施展流云掌,掌法暗合“水无常势”之妙,初看只觉杂乱无章,细品才知重意不重形,变幻莫测。
便是这样一位拳法与掌法皆问鼎世间的宗师,竟被那《宗师榜》排到三十名开外,实在可笑至极。
“父亲的拳法与掌法已臻化境,依孩儿浅见,便是再过一甲子,天下也难出能与父亲比肩的宗师大家。”
岁庸早已在一旁等候,见老宗师收势而立,才敢上前躬身说道。
他并非刻意奉承,虽说儿子拍父亲的马屁算不得丢人,可岁庸从小到大看了数十年父亲演武,至今仍觉常看常新,这话实在是由衷之叹。
更何况,这些时日他隐约察觉,老宗师似有将拳法与掌法合二为一、融会贯通的念头。
岁庸时常懊恼自己悟性不足,无力为父亲分忧,便只能尽力打理好府中诸事,不让俗务干扰老宗师苦修钻研,余下的,便只有这发自肺腑的赞叹了。
“见过了?那人如何说?”
老宗师早已察觉到儿子在一旁殷切的目光,只是在他心中,完善武道才是毕生所求,便是天塌下来,也得等他将招式收完才行。
“那人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也未曾主动提及要见您。”
岁庸如实回话,在父亲面前,他从不需添油加醋。
随即,便将自己与九公子煮酒论潜龙、对方如何推崇自家武学、又如何肯定岁梨天赋的经过,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
老宗师始终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偶尔又轻轻摇头。
“评价倒是辛辣,却也一针见血。”
老宗师对夏仁点评当世英杰的话颇感兴趣。
这种不趋炎附势、直击要害的评语,恰如苦口良药,年轻人若能听进心里,当真是大有裨益。
总好过《潜龙榜》上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批语。
如今的小年轻们,仗着家族余荫和几分天赋,便觉触到了宗师大道的门槛,一个个心比天高,却不知在真正的高人眼中,不过是井底之蛙。
这天下亿万生灵,从不缺天资卓越之辈,可真正能踏上宗师大道的,终究是寥寥无几。
“所谓潜龙,当有澄澈武道之心,既得天赋眷顾,又怀虚心上进之意。”
岁庸将夏仁对“潜龙”的定义与见解也一并转述出来。
老宗师低声默念两遍,眼中愈发亮堂,抚着胡须笑道:“好啊!这‘澄澈之心’与‘虚怀上进’,说得极好!”笑声如瀑布流水般绵长,两岸盛开的海棠花也跟着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附和。
见老宗师并未厌弃那魔教九公子,岁庸壮着胆子,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那人还说,棠儿才是我岁家潜龙。”
话音刚落,原本兴致颇佳的老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气息也陡然冷冽。
岁庸心头一紧,当即“噗通”跪下,朗声道:“父亲!梨儿三年前便已病逝,我岁家再无男丁延续香火,可棠儿同样是岁家血脉,难道非要寻一外人继承家业不可吗?”
岁庸素来是听话的好儿子,从小到大,老宗师的任何指示,他从未有过半句违抗。
可一想到这三年来,女儿在海棠花下苦修的身影,还有她立志要继承家业的决心,他便甘愿鼓起勇气袒露心声——哪怕这会触怒老父。
“梨儿的事,庸儿听父亲的,不去追究。”
岁庸声音嘶哑。
三年前,岁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十六岁便登上潜龙榜的岁梨,在进京参加武举时遭人暗算,归来后便染下不治之症,没几日便英年早逝。
那时岁庸心如刀绞,本想亲自进京质问大公子。
为何他岁家的儿子会在对方眼皮子底下遭此毒手?
可老宗师拦住了他,还严令府中之人秘不发丧。
如今外界都传,岁家举办比武招亲,是潜龙岁梨正式继承家学的信号,却不知岁家唯一的男丁血脉,早在三年前便已断绝。
眼下这个“岁梨”,正是三年不曾出阁的女儿岁棠所扮。
“可棠儿她……”
岁庸眼巴巴望着脸色愈发阴沉的老父,鼓足勇气将未尽之言说完,“三年悟透流云掌,晋升武道四品。若父亲愿倾囊相授,如栽培梨儿那般悉心教导,假以时日,我岁家何愁不能兴旺?”
“荒唐!”
老宗师怒喝出声,“我岁家何时沦落到要靠女子支撑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