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短句转瞬即成,而就在这呼吸之间,天幕上骤然铺开他一手俊逸洒脱的行书。
方才还喧闹如沸的大坪,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渐次沉寂。
众人皆被这十字里奔涌的苍茫气象所震慑,目光死死凝在那幅悬浮于天地间的水墨长卷上,竟忘了言语。
……
“梦梦,出什么事了?他们怎么都不吵了?”
书院为邀月仙宫特设的雅间里,秦肆雪望着下方原本吵得面红耳赤、喧闹如市井的大坪骤然寂静,眼底满是困惑。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第二梦喃喃重复着,眼中泛起异样的光。
观礼台上,苏灵婉原本还为姐夫捏着一把汗,见状也忍不住问道:“姐夫写的诗很好吗?”
“‘直’‘圆’二字,胜过千言万语……”
苏映溧素有才女之名。
她十六岁便在诗会上一鸣惊人,连安南王世子王腾都因见她作词时的惊鸿一瞥而春心大动。
那时起,才貌双绝的她便被冠以“金陵双璧”之一的雅号。
虽近年因操持家业鲜少动笔,但论诗词鉴赏之能,整个金陵城也唯有书院二先生可与之比肩。
听了姐姐的评语,苏灵婉总算放下心来,轻拍胸口叹道:“姐夫也真是的,明明诗才过人,偏要这般周折。”
原来,方才夏仁在众目睽睽下回应孙博时,因有抄袭诗词的嫌疑,观礼台上不少人都对她们姐妹投来异样目光。
如今夏仁落笔成诗、展露真才,那些先前起哄的好事者,终究都哑了声。
……
若论夏仁落笔后反应最激烈,评述最深刻者,当属学问最为深厚的书院先生们。
“原以为孙博的边塞诗已做到词简而传神,如今看来,终究有些着意雕琢。”
王舜将孙博与夏仁的诗句并置而论。
同样是大漠风光,前者以“朔气”“黄云”由点及面勾勒意境,后者却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八字完成场景的高度凝练。
“非是孙博华而不实,实乃安仁炼字如神,十字便道尽边塞黄昏的魂骨。”
李甫摇头叹息,这并非孙博的诗词多么不堪,而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夏仁诗句未出时,众人皆叹孙博笔下的塞上昏黄已是神来之笔。
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横空出世,方知何为“以笔为刀,刻尽天地轮廓”。
前者是“见山是山”的入微观察,后者却是“见山还是山”的返璞归真。
……
“这、这……”
孙博盯着夏仁所写的《使至塞上》结尾落款“王维”,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
可夏仁哪管的了这许多,好不容易能将前世的诗词大家的作品传颂于世,他不借着这个机会展现出来,才是真正有愧于先贤。
于是他笔锋舒展,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雄浑之境,挥毫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苍茫辽阔。
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铁血豪情,转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守边壮志。
再从“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慷慨赴死之勇,落到“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羁旅愁思。
笔端似有千军万马,将边塞的风雪霜寒、将士的忠肝义胆、离人的断肠之痛,皆化作纸上惊风。
孙博以五品儒修之能沟通书院文气,引动风云翻涌、天地变色,其势固然震撼人心。
然诗词之道,本就深蕴于字里行间的幽微韵味。
但观“大漠孤烟”四字,便觉黄沙漫卷扑面而来;但读“长河落日”之句,便见暮色熔金铺陈眼底。
真正的千古名篇,便是观赏一眼,胸中便有万千气象,何须现实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