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谈不拢,若是他们非要撕破脸皮……”
陈峥缓缓道,字字如铁,“那我就把这生辰宴,变为战场了!”
他身上那股压抑已久的气血,此刻微微勃发。
四周好似有热浪翻滚,让旁边的韩老头都觉得皮肤一阵灼痛。
老黄纸糊的身躯,更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股升起的煞气。
韩老头看着陈峥,张了张嘴,想再劝,却发现无话可说。
乱世之中,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只能讲拳头,讲火力!
“罢了罢了!”韩老头重重一跺脚,“老子这把老骨头,就陪你疯一回!”
他走到那些军火前,开始仔细挑选。
“光有手榴弹不够,那玩意儿动静太大,在府邸里用,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
“得挑些趁手、隐蔽,又能瞬间造成巨大杀伤的家伙。”
他拿起两支驳壳枪,检查了一下机括,又抓起几个弹夹揣进怀里。
“这玩意儿,近战横扫,比什么都好使。”
他又看向那几个长条木箱,里面除了汉阳造,还有几支带着全套配件的花机关。
“花机关!好!这玩意儿火力猛,射速快,适合突击!”
韩老头毫不客气地拎起一支,又抓了几个三十二发的弹匣。
陈峥则有他的打算。
他让老黄找来一个结实的藤条箱,自己亲自动手。
开始往藤条箱里装填硬货。
两把满弹的驳壳枪,四个备用弹夹。
五枚木柄手榴弹,用软布隔开。
不是用来炸塌房子,而是用来制造混乱,清除障碍,或者……同归于尽。
他又挑了一支花机关和三个弹匣,这玩意儿在狭窄空间内,是无可争议的王者。
最后,他将几个装满子弹的牛皮弹袋塞进箱子缝隙,确保随时可以取用。
想了想,他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里面装着十瓶盘尼西林和五瓶奎宁。
既是保命的良药,或许也能作为某种交易的筹码。
藤条箱被塞得满满当当,分量极沉。
陈峥单手一提,掂量了一下,微微皱眉,“带入宴会,太过显眼。”
“无妨,老夫帮你贴张符就是了。”
老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轻轻放入箱中。
符纸一落,陈峥顿时觉得箱子看上去不那么扎眼了。
“多谢韩爷。”陈峥道过谢,转头吩咐老黄:“挑两个机灵点的阴兵,带上所有手榴弹和炸药,提前埋伏在督军府外,随时接应。听我信号行事。”
“要是我连开三枪,就说明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必再救,直接把所有手榴弹和炸药全都扔进去!”
老黄闻言,嘴角微微一抽,目光转向老韩,像是在请示是否真要照办。
老韩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两个纸人便走上前来,一前一后,用一根扁担抬起了那几箱沉甸甸的手榴弹和炸药。
它们脚步轻盈,仿佛抬着的不是军火。
而是两团棉花,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子角落的阴影里,身形渐渐模糊,与黑暗融为一体。
陈峥自己,则是在长衫之内,做了些布置。
右边腋下,枪套里插着一把压满子弹的驳壳枪。
左边腰间,别着两个备用弹夹。
后腰处,暗藏了两枚手榴弹,引信做了处理,确保不会误触。
小腿上,绑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寒气逼人。
此刻的他,看上去依旧是一身青布长衫,从容不迫的年轻特派员。
但长衫之下,已是武装到了牙齿,变成了一头随时可以暴起噬人的凶兽!
韩老头看着陈峥这番布置,眼角直跳。
他自己也揣了两把驳壳枪,怀里塞了几个弹夹,外加小雷击木剑和翡翠鼻烟壶。
韩老头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谨慎,在今天都被陈峥这疯狂的准备颠覆了。
“你小子……这是去赴宴,还是去打仗?”韩老头忍不住嘟囔。
陈峥整理了一下衣襟,将最后一丝杀气收敛入体,淡淡道:“有备无患。”
他看向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即将刺破最后的黑暗。
租界的方向,隐约似乎有喧嚣的人声和乐声传来。
那位刘公子十八岁的生辰宴,已经在准备了。
“韩爷,我去脚行一趟,交代些事情。”
陈峥语气平静,迈步就要向院外走去。
就在这时,厨房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窸窣的脚步声,略显虚浮。
“韩爷爷……我、我和奶奶弄了点葱油饼和肉粥和窝头,您和陈大哥要不要吃点?”
一个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孩子声音在响起,是石头。
陈峥和韩老头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韩老头扬声道:“是石头啊,过来吧。”
石头闻言,端着托盘,小跑过来,只是脚步还有些虚浮。
而托盘里,两只大碗盛着熬得稠稠的肉粥,米油都熬了出来,香气扑鼻。
一碟子切得细细的咸菜丝,淋了几滴香油。
还有几张烙得金黄、油汪汪的葱油饼,旁边是几个黄澄澄的肉包子。
“韩爷爷,陈大哥,”石头把托盘小心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他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陈峥,又迅速低下头,“俺和奶奶刚做的,还热乎着……你们忙了一夜,垫垫肚子吧。”
陈峥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粥和饼,心头某处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夜,他算计着亲爹,谋划着杀人。
准备着炸督军府,周身萦绕的都是戾气。
此刻这简单的一餐饭,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韩老头已经笑眯眯地坐了过去,拿起一张葱油饼,咬了口:“石头有心了!你奶奶的手艺,老夫可是馋了好久了!”
他又招呼陈峥:“小子,别愣着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了再走不迟。”
陈峥沉默了一下,也走到石桌旁坐下。
石头赶紧把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又递过一双干净的竹筷。
小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角,生怕他们嫌弃。
陈峥端起碗,粥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掌心,有些烫。
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米粒软烂,肉糜鲜香,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让紧绷的肠胃,缓缓放松了些。
葱油饼烙得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油香。
咸菜爽脆,正好解腻。
很简单的东西,却吃出了久违的踏实感。
韩老头吃得唏哩呼噜,毫无形象,一边吃一边对石头道:“小子,你这身子刚好点,就别忙活了,多歇着。”
石头摇摇头,小声道:“俺躺不住……奶奶说,是韩爷爷和陈大哥救了俺的命,俺……俺不知道咋报答,就只能做点吃的……”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眼圈却有点红了。
陈峥默默吃着饼,看着这孩子。
他想起了陈老蔫儿。
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此刻大概正在脚行的厢房里。
因为被看了起来而咒骂不休,盘算着如何再从自己身上榨出点油水,去填他那无底洞般的赌瘾。
生养之恩?
或许有吧,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打骂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反而是这个毫无血缘关系,只因自己一时善心救下的孩子,和他的奶奶,在这清晨,送上了一碗热粥,几张油饼。
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石头,你今年多大了?”陈峥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
石头连忙道:“开春就十二了。”
“身子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陈峥又问,语气平淡,却让石头感受到一丝不同于韩爷爷那种外露关心的询问。
石头感受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身上有力气了,就是……就是有时候觉得胸口还有点闷,跑快了喘。”
韩老头咽下嘴里的饼,插话道:“正常,邪气侵体,伤了元气,哪能好那么快。得慢慢养着。”
他说着,目光在石头身上扫了扫,忽然道:“小子,你过来。”
石头依言走到他身边。
韩老头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在他脊背几处按了按。
“根骨还行,就是底子薄了点,营养不良。”韩老头咂咂嘴,“想不想以后少生病,身子骨结实点?”
石头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想!”
“那老夫教你个法子,”
韩老头来了兴致,也不管陈峥还在旁边,直接道,“你听着啊,很简单。每天早晚,找个清净地方站好,脚趾头抠地,想象自己像棵树一样扎进土里。”
“然后,舌头顶着上牙膛,用鼻子慢慢吸气,吸到肚子鼓起来,再慢慢用嘴呼出去,感觉肚子瘪下去。”
“呼吸的时候,别胡思乱想,就数着自己的呼吸,一吸一呼算一次,从头数到九,再从头来。”
他一边说,一边给石头比划着姿势。
“这叫站桩吐纳,最是养气。你年纪小,不用站太久,一开始能站一炷香就行,慢慢再加时辰。记住了没?”
石头学得很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韩老头的动作,重复着呼吸的节奏:“脚抠地……舌顶牙膛……吸气鼓肚子……呼气瘪肚子……数到九……”
“对喽!”韩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坚持练,比你吃啥补药都强。至少能让你少染风寒,跑起来不那么喘。”
“谢谢韩爷爷!”石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像是接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陈峥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打扰。
他知道,韩老头这随手教的一点养生小术,看似简单,却是真正能强健体魄、固本培元的基础。
对于石头这样大病初愈、家境贫寒的孩子来说,比给几块大洋更实在。
这老头,面冷心热,对看得上眼的人,倒是不吝啬。
吃完了最后一口粥,陈峥放下碗筷。
石头立刻懂事地开始收拾碗碟。
陈峥看着他麻利的身影,对韩老头道:“韩爷,这祖孙俩,一直留在学堂里,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韩老头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拿起旱烟袋点上,嘬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叹了口气:“老夫也知道。这学堂……看着清净,实则已是是非之地。冯老鬼虽除,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眼睛盯着。”
“况且,咱们接下来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刀头舔血,把他们卷进来,是害了他们。”
陈峥点头:“得给他们找个稳妥的去处。”
“难啊,”韩老头吐着烟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才算稳妥?送回乡下?他们老家还有没有人两说,就算有,兵匪灾荒,也未必安生。”
“留在津门,租界或许稍好,可他一个老婆子带着个半大孩子,无依无靠,怎么活?”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石头收拾好了碗碟,端着托盘,怯生生地站在一旁,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不敢打扰。
陈峥想起督军府那即将到来的风波,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津门是不能待了。”陈峥缓缓道。
这孩子被魔童上过身,又和自己亲近,保不齐就被另外的化身盯上。
他看向韩老头:“我在南边,认识几个跑水路的朋友,信得过。不如,让他们祖孙俩南下?”
“南下?”韩老头沉吟,“去哪个码头?”
“南广。”陈峥道,“那边洋场繁华,机会多些,也比北边安稳。”
“我让朋友帮忙安排个落脚的地方,再给老婆婆找个浆洗缝补的活计,石头年纪小,或许还能找个学堂识几个字,或者当个学徒,总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
韩老头仔细想了想,缓缓点头:“这倒是个路子。南广那边,老夫早年也认识几个在三马路开香堂的朋友,虽然多年不联系了,写封信过去,照拂一二应该不难。”
他看向石头:“小子,你可愿意带着你奶奶,去南边过日子?”
石头愣住了,他从小在津门长大,最远也没出过津门本地。
南边对他来说,是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峥,又看向韩老头,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一丝恐惧。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更低了,“奶奶的身体……我……”
“你奶奶的身体,”韩老头打断他,“老沈这些日子用药材帮她调理过了,休息个几天,应该无碍了。”
“路上我会安排人护送,到了地方也有人接应,不用担心。”
陈峥也道:“南边暖和,冬天没那么难熬。你奶奶不用再挨冻,你也能有个正经事做,总比在这里被人盯上好。”
陈峥不想这孩子和奶奶成为他的软肋。
石头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内心挣扎得厉害。
他舍不得这住了几天的学堂,舍不得熟悉的街巷,也害怕未知的远方。
但他更知道,韩爷爷和陈大哥说的是对的。
前几天晚上,那件离奇的事情,他还记得七七八八。
再想到自己之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这里,确实不太平。
为了奶奶,也为了自己……
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决断:“我去!我带奶奶去南边!谢谢陈大哥!谢谢韩爷爷!”
说着,他就要跪下磕头。
韩老头一把扶住他:“别来这套!男儿膝下有黄金!”
陈峥在一旁道:“不着急离开,等你奶奶再休息几日也不迟。”
听见这话,石头眼圈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
“行了,别哭哭啼啼的。”
韩老头摆摆手,“去跟你奶奶说一声,收拾收拾,应该就几天后动身了。具体安排,老夫会让人告诉你们。”
“哎!”石头用力点头,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端着托盘,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那边去了。
看着孩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口,韩老头叹了口气:“乱世飘萍,能安排一个是一个吧。”
陈峥默然。
他想起自己兄弟三人当年逃离那个家的情形,也是这般前路茫茫,不知去处。
只是他们当时,连南下的门路都没有,全靠一股狠劲和运气挣扎求生。
“我回头就写信。”韩老头道,“让我那老朋友帮忙找个地方安顿他们。那婆子手脚勤快,找个活计不难。石头这小子……看他的造化吧。”
陈峥点头:“费用方面,我来出。”
韩老头看了他一眼,没拒绝。
他知道陈峥现在手头宽裕了些,这点安置费用不算什么。
而且,这是陈峥的一份心意。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
不知不觉,东边的天色已经大亮,金红色的朝霞铺满了半边天。
学堂外,街面上开始有了人声车马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将那口装着硬货的藤条箱提在手中。
箱子上被韩老头贴了符,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行李卷,毫不显眼。
“我回脚行一趟,交代几句。”陈峥道。
韩老头也站起身,脸色凝重:“多加小心。督军府那边……见机行事,莫要强求。”
“我省得。”陈峥点头,提着箱子,正要跨出学堂的时候。
他摸了摸长衫之下的枪支。
此行,已不再是简单的赴宴。
而是闯入龙潭,直面邪神!
若不能谈,那便……战!
若事不可为,那便……炸他娘的!
思忖间,陈峥转身看向老韩头,语气郑重:“韩爷,若老黄晚上听到三声枪响,您和师傅,沈伯他们……早作打算。”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拉开大门,走入人流之中。
韩老头站在门口,望着陈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拐角,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