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
声音落在外面正美滋滋清点礼单的黄九耳中。
黄九一个激灵,赶紧把手里的礼单往怀里一塞。
他整了整衣袍,推门而入,笑道:
“峥哥儿,你叫我?”
他手里还捧着本蓝皮册子,是方才莫冷留下的礼单副本。
“你瞧,四海镖局这回可是出了血本了。”
黄九将册子呈到书案上,指着上面一项项念道,
“前朝羊脂玉如意一对,赤金一百两,东珠一斛……啧啧,光是现大洋就封了一千块!这张英杰,倒是个识趣的。”
陈峥没看那礼单,目光落在黄九脸上,直接问道:“方才在楼下跪着那个断臂的少年,是不是叫唐三儿?”
黄九一愣,没想到陈峥会问起这个,忙点头道:“是叫这名儿,四海镖局的一个小镖师,愣头青一个。
怎么,峥哥儿,这小子还有什么不妥?
我看他磕头赔罪,倒是诚心……”
陈峥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才,莫冷他们前脚走,他后脚也跟着走了,说是没脸再回镖局,要离开津门。”
黄九回道,小心观察着陈峥的脸色。
陈峥沉默片刻,书房里一时静极.
黄九心里有些打鼓,摸不准陈峥的心思。
半晌,陈峥才开口,语气平淡:“你现在去一趟青帮聚义楼,寻马世元,马堂主。”
“马爷?”黄九又是一愣,青帮势大,马世元更是老城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峥哥儿突然找他作甚?
“让他帮忙查查这个唐三儿的底细。”
陈峥继续道,“家住哪里,师承何人,在四海镖局具体什么职司,平日里跟什么人来往。
尤其是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东西。越细越好,有消息马上送来。”
黄九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峥哥儿,一个断了胳膊的半大小子,值得这么兴师动众?莫非……他还有什么古怪?”
陈峥抬眼看他:“你觉得,一个寻常的愣头青,挨了打,废了胳膊,上头的主事人也服了软,他不想着赶紧躲远点。
反而要死要活地跑来磕头赔罪,这合乎常理吗?”
黄九被问住了,挠了挠头:“许是……真怕了?”
陈峥轻轻摇头,“我看他不像怕,倒像是……别有目的。你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黄九见陈峥神色认真,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是,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心里却仍在嘀咕。
一个毛头小子,能翻起什么浪?
峥哥儿是不是太小心了些?
不过既然吩咐了,跑趟腿的事儿。
书房内,陈峥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卷礼单上,手指划过“前朝玉如意”那一行。
他自然不会将察觉到的那丝精神异状告知黄九。
那感觉虽微弱,却绝非寻常武夫所能拥有。
这唐三儿,要么是身怀异宝。
要么是……遇到了什么“机缘”。
无论是哪种,在摸清底细之前,都需要留意。
乱世之中,任何一点看似不起眼的变数,都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
黄九办事麻利,出了脚行,叫了辆胶皮车,直奔青帮聚义楼。
这聚义楼位于老城海河边,是青帮重要堂口,门脸气派,日夜都有弟子看守。
黄九刚到门口,守门的弟子眼尖,老远就瞧见了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小跑着迎了上来,腰弯得低低的。
“九爷!您老怎么得空过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那弟子语气热情得近乎谄媚,哪里需要通禀,直接在前头引路,步子都带着小心。
穿过几进院落,沿途遇着的青帮弟子,无论老少,见了黄九无不驻足,恭敬地喊一声“九爷”。
或点头致意,神色间是明显的敬畏。
谁不知道这位是保委会陈特派员跟前第一号得用的人?
陈特派员的手段和权势,如今老城区谁不忌惮三分?
连自家马堂主都对其马首是瞻,他们这些底下人,自然更不敢怠慢这位“黄九爷”。
直来到后堂马世元的书房外,引路的弟子在门外停下,躬身低声道:“九爷稍候,小的这就禀报堂主。”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经从里面拉开。
马世元一身杭绸长衫,亲自站在门口,清癯的脸上是温和笑容:“黄小哥来了,快请进。”
他侧身将黄九让进书房,又对门外弟子吩咐道:“去,把我那罐新得的雨前龙井沏上来,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堂主!”弟子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黄九走进这间陈设雅致的书房,感受着马世元这份超乎寻常的礼遇。
心里那份“一人得道”的飘飘然感愈发实在。
搁以前,他一个脚行里混饭吃的,想见马世元这种青帮堂主一面都难。
更别提让对方如此客气了。
这都是沾了峥哥儿的光!
“马爷您太客气了。”
黄九拱了拱手,脸上也带着笑。
虽依旧恭敬,但腰杆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应当的,黄管家是特派员臂膀,平日里事务繁忙,难得过来一趟。”
马世元引着黄九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回到主位,语气关切,“可是特派员有何吩咐?”
“正是。”黄九也不绕弯子,“特派员想请马爷帮忙查个人。”
“哦?何人能劳动特派员关注?”
马世元神色一正,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十足的重视。
“一个叫唐三儿的半大少年,原是四海镖局的镖师,今日刚断了条胳膊,离开了镖局。”
黄九照实传达,“特派员觉得此人有些蹊跷,想弄清楚他的根底,越细越好。”
“唐三儿……四海镖局的人?”
马世元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眼中精光一闪,
“可是此子与租界那边,或者……与之前冯老鬼牵扯的邪祟之事有关?”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更深层次的可能。
毕竟他与陈峥是共同经历过冯老鬼事件的盟友。
黄九心里佩服马世元的敏锐,面上不动声色:“特派员未明言,只吩咐要细查。”
马世元立刻了然,不再多问,当即扬声道:“马斌!”
书房侧门应声打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精悍汉子快步走入。
他对马世元和黄九分别行礼:“堂主,九爷。”
“你亲自去办,”
马世元吩咐道,“调动所有能动用的‘耳目’,查一个叫唐三儿的少年,原四海镖局镖师,今日断臂离开。”
“我要知道他祖上三代、师承来历、在镖局的职司、平日与何人交往、有无特殊癖好、最近半月所有行踪、接触过任何可疑人物或物品!”
“记住,是任何!动用我们在四海镖局内部的钉子,必要时,可以使些手段,但务必隐秘,不得惊动张英杰。”
“最迟明日此时,我要看到详尽的卷宗放在这张桌子上!”
“是!堂主放心,属下亲自督办!”
马斌神色凛然,抱拳领命,扫了黄九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随即快步退了出去,行动如风。
马世元这才转向黄九,语气放缓,宽慰道:“黄小哥,回去禀告特派员,此事马某必全力以赴,明日定有回报。”
“有劳马爷费心!”
黄九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真心实意地拱手。
看看这效率,这力度,这才是真正大佬办事的气派。
而这一切,都源于峥哥儿的威势。
“分内之事,何谈劳烦。”
马世元摆摆手,也站起身,亲自将黄九送到书房门口。
他临别时又压低声音道,“黄小哥,特派员若在脚行事务上,或有其他方面需要人手、需要青帮配合之处,万勿见外。”
“马某与麾下弟兄,随时听候调遣。”
“马爷心意,小的定当一字不差转达特派员!”
黄九感觉脸上有光,语气也愈发从容。
马世元点点头,站在檐下,目送黄九在青帮弟子的引路下离开院落。
他这才缓缓踱回书房。
黄九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得脚下生风,沿途遇到的青帮弟子无不恭敬避让。
他心中感慨万千,想起自己以前在镇远武馆看人眼色,辛苦扒食的日子。
再对比如今这般风光,这一切变化,都离不开峥哥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低声念叨,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古人诚不我欺!”
他加快脚步,要把马世元这边雷厉风行的安排,尽快禀报给峥哥儿。
……
脚行二楼书房。
黄九将面见马世元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重点提了对方想请陈峥喝茶的事。
陈峥听完,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让黄九退下。
黄九走后不久,陈峥又将胖子和瘦猴叫了进来。
两人刚接手脚行事务,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一身尘土气。
“峥哥儿,有啥吩咐?”胖子抹了把汗,问道。
瘦猴则敏锐地注意到陈峥神色比平日更冷峻几分,心里打了个突。
陈峥看着二人,直接道:“我那个爹,陈老蔫儿,以后就住在楼下厢房。
你们找两个稳妥的弟兄,轮流‘照看’着他。”
“照看?”胖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看着他。”
陈峥语气平淡,“别让他离开脚行范围,也别让他接触太多外人。他若要去赌坊,或者见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直接拦下。”
胖子和瘦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可是亲爹啊!
刚被人绑了送回来,不嘘寒问暖也就罢了。
怎么还跟看犯人似的看起来了?
陈峥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继续道:“他若问起,就说外面不太平,是为他安全着想。”
“他的一切用度,照常供给,但每一笔开销,大到衣食用品,小到一包烟钱,都给我清清楚楚记在账上,按月拿给我看。”
这话更是让胖瘦二人心里直冒凉气。
连花销都要记账?
这哪是对爹,分明是对个需要严加管束的囚徒!
胖子心直口快,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峥哥儿……这……是不是有点……他毕竟是您爹……”
瘦猴赶紧在底下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别多嘴。
陈峥目光扫过胖子,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胖子瞬间闭了嘴,低下了头。
“我自有分寸。”陈峥道,“你们照办就是。”
“是,峥哥儿!”瘦猴连忙应道,拉了胖子一把。
胖子也反应过来,赶紧点头:“明白了,峥哥儿,我们一定看好陈老爷子!”
“去吧。”陈峥挥挥手。
胖子和瘦猴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走到楼下廊道,胖子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压低声音对瘦猴道:“我的娘诶,峥哥儿这……这也太……那毕竟是他亲爹啊!”
瘦猴比他心思细,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懂什么?峥哥儿能有今天,吃了多少苦?”
“他那个爹,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以前峥哥儿没本事,管不了。”
“现在有了本事,难道还要由着他胡来,把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业都败光?我看峥哥儿做得对!这种爹,不断了他的念想,以后麻烦更大!”
胖子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理,但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咂咂嘴:“话是这么说……可这名声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瘦猴嗤笑一声,“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强!你看刘守山名声好?现在在哪儿呢?骨头渣子都烧没了!咱们跟着峥哥儿,听他的准没错!”
胖子挠挠头:“也是……得,咱俩也别瞎琢磨了,赶紧找两个机灵点的弟兄,把老爷子‘伺候’好喽!”
两人说着,匆匆去安排了。
书房内,陈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楼下院子里,灯火阑珊,隐约可见两个刚被指派过来的兄弟。
两人一左一右守在陈老蔫儿那间厢房门外,像两尊门神。
他目光掠过那扇窗户,能想象到陈老蔫儿此刻在房里,如何咒骂他这个“不孝子”。
只是,陈峥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他转身关好窗,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脚行,一路朝津善学堂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盘算。
关于魔童化身以及督军府生辰宴的事情,得尽快找老韩头商量,把其中的关窍弄清楚,再要些保命手段。
夜色渐深。
津门老城区的喧嚣随着更夫梆子声渐渐沉落。
陈峥身形在巷陌间几个起落,便到来了津善学堂的后墙处。
紧接着,他取出怀中‘清吟小班’的令牌。
令牌微微闪光,津善学堂的法阵防护裂开一个口子,陈峥见状果断翻入其中。
园内寂静,四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雷火气息。
他径直走向韩老头暂居的西厢耳房。
窗纸上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晕,映出老韩头伏案画符的身影。
叩门声响,里面传来韩老头略带沙哑的声音:“门没闩,进来。”
陈峥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夜风,吹得桌上油灯灯苗摇曳了几下。
韩老头正对着一叠黄表纸,以狼毫小笔蘸着特制的朱砂墨,笔走龙蛇。
“大晚上的,你小子跑老夫这儿作甚?”
他头也没抬,“你那便宜爹安置妥当了?”语气有些揶揄。
“安置了,让人看着。”
陈峥自顾自拖了张方凳坐下,也不绕弯子,“韩爷,我来是想问件事。”
“哦?”韩老头笔下不停,勾勒完最后一笔符胆,才将笔搁在笔山上。
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安神符”轻轻吹了吹气,抬眼看向陈峥,
“啥事值得你小子半夜登门?”
“是关于那日围杀魔童化身的事。”
陈峥目光沉静,
“我当时留意到,那三道邪魂,气息虽凶戾暴虐,但其魂体核心,似乎……并非完满无缺。”
“在冲撞禁制时,魂光有瞬间的涣散滞涩,像是受过某种极重的伤势,一直未曾痊愈?”
韩老头闻言,眼里精光一闪,坐直了些身子。
他捋了捋颌下胡子,沉吟道:“你小子……眼睛倒是毒得很。不错,那三道分魂,确有旧伤。”
他端起手边温着的茶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茶。
他缓缓道:“魔童这等邪物,秉怨煞戾气而生,其化身分魂,看似凶顽,实则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火。强行分割,本就伤及本源。”
“更重要的是,据老夫事后推演,魔童之所以会分化出这三道分魂,恐怕并非自愿。”
“并非自愿?”
陈峥蹙眉。
“不错,在更早之前,便被某位存在重创,已经重伤。它是为求续存,才不得已裂魂逃遁,因此魂体早已布满暗痕,并非完璧。”
他顿了顿,看向陈峥:“你问这个作甚?莫非……”
陈峥眉头微锁,将心头盘旋的猜测缓缓道出:
“韩爷,您说那魔童化身是遭了重创,才不得已裂魂逃遁……我在想,伤它的,会不会就是咱们一直在找的‘正主’——五通神?”
韩老头正准备去拿烟袋的手微微一顿:
“哦?接着说。”
“您之前说过,那‘五通神’并非单一神体,而是五道化身。”
陈峥身体微微前倾,“咱们之前遇上的,督军府那位林小姐,年岁不过二十几。
她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老虔婆管家,已是花甲之年。”
“而前两日被天雷劈碎的魔童,看其魂体显化的模样,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顿了顿,问道,“您不觉得,这年岁……太巧了些吗?”
韩老头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
“嚓!”
手指一擦,凑到烟锅上,他眯着眼吧嗒了两口。
青灰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童年,青年,老年……”
陈峥一字一顿,“若我擦测不差,这五通神的五道化身,怕不是按着人的五个年岁阶段来的?”
“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正好凑成‘五通’之数!”
烟雾缭绕中,韩老头半晌没言语,只是那眼神,越来越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浓烟。
“小子……你这脑子,转得是真快。”
他嗓音沙哑,“童年对应‘蒙昧’,青年对应‘淫邪’,老年对应‘奸猾’……若再有少年、壮年,其心性特质,恐怕也各自不同。”
“五道化身,分掌人性五毒,共修邪法……难怪唤作‘五通’!如此一来,它们之间互相吞噬,彼此征伐,也就说得通了!”
“那魔童化身,八成就是被五通神另外的化身所伤!弱肉强食,本是邪魔之道!”
“但话又说回来了,你小子觉得伤魔童的,会是哪一道化身?”
陈峥眼中寒芒流转。
“林小姐那道化身,妖媚入骨,擅惑人心,走的是采补路数。”
“老虔婆阴毒奸狡,精于咒术暗算。这两道化身,皆非以刚猛霸道的正面攻杀见长。”
他抬眼看向韩老头:“那魔童化身魂体上的伤,残留一股极为暴烈的意念,更带着一股惨烈煞气。
这等手段,不像那两道化身的风格。”
韩老头嘬着烟嘴,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眯眼沉吟道:
“照你这般说,倒也在理。那林小姐和老虔婆,确是阴柔诡谲的路子。”
“伤魔童的,怕是另外那两道……‘少年’与‘壮年’了。”
韩老头嘬着烟嘴,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
他眯着眼沉吟道:“照你这般说,倒也在理。那林丫头和老虔婆,确是阴柔诡谲的路子。”
“伤魔童的,怕是另外那两道……‘少年’与‘壮年’了。”
他敲了敲烟灰,继续道:“若依着年岁心性来推,那‘少年’化身,正值气血方刚,桀骜难驯之时,行事最是偏激冲动,煞气烈些,倒也说得通。”
“至于那‘壮年’化身……”
老韩头话音顿了顿,脸上皱纹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些:“人到壮年,要么是野心勃勃,图谋霸业;要么是……杀伐决断,煞气内蕴。”
“这两者,可都不好相与。”
陈峥缓缓点头:“我也是这般想。尤其是‘壮年’化身,若其盘踞日久,根基深厚,恐怕才是五通神五道化身里最难缠的一个。”
“魔童败于其手,裂魂逃遁,也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