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万不得已,准备拼命的时候,绝不能用这招。
平时带着,像这样盖紧实了,倒是安稳。”
丁师傅目光一凝,接过手榴弹,掌心立刻感到沉甸甸的。
他仔细端详着弹体上模糊的厂徽和编号。
手指摩挲过铸铜发火帽,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军中流出来的硬货,绝非土造玩意儿能比。
“好东西!有这几颗‘铁菠萝’,腰杆子是真硬了。”
他将手榴弹放回油布包,“真要到了狭路相逢的关口,甩出去一颗,管叫它人仰马翻!”
常英将油布包重新包好,与其他武器并排放置。
“怎么样,老弟,这下家伙算齐活了吧?”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满意地看着地上的军火,“子弹管够,这几位‘铁疙瘩’兄弟也给你备上了。”
陈峥仔细验看了一番军火,满意地点点头:
“常大哥费心了,东西很好。”
他顿了顿,问道,“比约定的日子晚了两三天,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常英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他打了个哈哈,上前一步,揽住陈峥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
“老弟,东西送到,哥哥我这心也算落了一半。
走,哥哥做东,咱们去城东,那儿新开了家‘永元斋’。
去喝碗羊汤,吃套烧饼。
边吃边聊?
有些话,得跟你透个气。”
陈峥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军火延迟和常英此刻的邀约,必然与督军府那边的动向有关。
他不动声色,对丁师傅道:“师父,您先看着家,我和常大哥出去一趟。”
丁师傅会意,挥挥手:“去吧去吧,家里有我们。”
陈峥便随着常英出了大门。
常英没让手下跟着,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
天色依旧阴沉,乌云压得极低,空气湿闷。
仿佛拧一把就能出水,一场大雨已是迫在眉睫。
永元斋里热气腾腾,羊骨熬煮的浓汤香气四溢。
两人找了个靠里的僻静角落坐下,点了羊汤、烧饼和一碟咸菜。
几口热汤下肚,身子舒服得很。
常英左右看看,确认无人留意,这才低声说:
“老弟,不瞒你说,这次搞枪,确实遇到了点阻滞。
并非哥哥我不尽力,实在是……督军府那边,近来风声太紧。”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陈峥:“北边,还有南边,战事都不顺,节节败退。
咱们这位督军大人,脾气是越来越暴躁,对军械库看得比命根子还紧。
出入核查严了三倍不止,少一颗子弹都要追查到底。
我这批货,还是借着补充城防营损耗的名目。
七拐八绕,分了好几次才零星倒腾出来的,所以耽搁了时日。”
陈峥默默听着,用小勺搅动着碗里的汤水:“常大哥辛苦了。看来局势是越发吃紧了。”
“何止是吃紧!”
常英凑近了些,几乎耳语道,
“督军府里已是人心惶惶,都在私下准备后路。
也正因如此,督军他……唉,心思也更活络了。”
他顿了顿,看着陈峥,语气变得异常郑重:
“老弟,哥哥我今日来,送枪是其一,这其二嘛,是替督军大人传句话。”
陈峥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常英深吸一口气,道:“督军大人听闻了你前些时日,在老城区和曲家的手段,很是……赏识。
他吩咐下来,说是三日之后,恰逢小公子生辰,府里设个家宴。
想请陈老弟你,过府一叙。”
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一道惨白电光划过乌云密布的天际。
片刻后,滚滚雷声才从远处闷闷传来。
陈峥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督军邀约,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面上不动声色,缓缓问道:“督军大人日理万机,陈某不过一特派员,何德何能。
敢劳督军挂齿,更遑论赴家宴之邀?”
常英苦笑一下:“老弟,你就别跟哥哥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曲家那日的动静,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督军府的耳目?”
“你展现出的……手段和能力,正是督军眼下急需的。”
“如今这局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督军的意思,是想提拔老弟你,为他效力,保驾护航。”
他继续道:
“督军说了,只要老弟你肯点头,钱、权、女人,都不是问题。”
“甚至在军中给你个实职参谋,也未尝不可。
总好过你如今……在老城区里,刀头舔血。”
陈峥没说话,舀起一勺羊汤,慢慢送入口中。
汤汁温热,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督军的招揽,看似是条青云路,实则是更凶险的漩涡。
一旦卷入军阀倾轧,再想脱身就难了。
更何况,那地方还有五通神的两道化身。
此番贸然前去,福祸难料。
最关键的是,刘督军本人,对此究竟知不知情?
他若不知,便是身在险境而不自知。
他若知情,甚至他本人有可能就是另外一尊……那这督军府,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死境绝地。
直接拒绝一位掌控津门生杀大权的督军,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眼下,唯有虚与委蛇,设法从常英这里探听些虚实。
陈峥放下勺子,抬眼看向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看似随意地问道:
“承蒙督军大人厚爱,陈某受宠若惊。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扫过常英的脸,
“听闻督军府内卧虎藏龙,陈某习武之人,性子散漫,贸然进入深宅大院。
只怕一个不慎,冲撞了贵人,反为不美。”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留意着常英的反应。
常英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古怪,随即打了个哈哈。
常英道:“老弟多虑了!督军既然诚心招揽,自然会为你打点周全。
府里规矩虽大,但老弟你是去做客卿,是座上宾,谁敢给你脸色看?
无论是家中的几位女眷,还是内院管家,都不妨事,不妨事的。”
陈峥心下了然,常英这反应,已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不再追问,顺着话头淡淡道:“原来如此。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容陈某考虑两日?
毕竟,今晚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常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显然也隐约知道陈峥近期必有动作,连忙道:“当然,当然!”
“督军也没说立刻就要答复。三日后,小公子生辰宴,老弟你届时给个准信就成。”
他顿了顿,补充道,
“哥哥我多句嘴,督军虽求贤若渴,但耐心……也是有限的。老弟你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权衡。”
“晓得了,多谢常大哥提点。”
片刻后,一位端烧饼的男孩走了过来。
这孩子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
脚下是一双满是泥泞的布鞋。
他将盛着烧饼的碟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陈峥的脸。
这一看,男孩整个人一僵,眼睛瞬间瞪大了。
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盯着陈峥,眼眶迅速泛红,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胸脯剧烈起伏。
“恩……恩公!是您!真的是您!”
男孩声音发颤,话音一落,就要往下跪。
陈峥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没让他跪下去。
他看着男孩通红的脸庞。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惊喜。
陈峥略一思索,便想起了租界早餐摊子前的那对祖孙。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是你啊,小兄弟。起来说话,不必如此。”
常英叼着烟卷忘了点,眯着眼在男孩和陈峥之间来回打量。
男孩被陈峥扶着,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他指着这间“永元斋”,语无伦次,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地解释道:
“恩公!那天之后,没几天……就,就有人帮我们租下了这铺子。
还说……说是特派员陈先生怜老惜贫,我们祖孙才能……才能有个安稳营生!
恩公,这,这定是托了您的福!
我和奶奶……我们……”
他说着,又要掉眼泪,用力用袖子抹了把脸,转身就朝着后厨方向喊:
“奶奶!奶奶!快出来!恩公来了!陈恩公来了!”
后厨帘子一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腰背佝偻,手里还拿着和面的擀面杖。
她眯眼看清陈峥,脸上皱纹瞬间舒展开。
激动得嘴唇哆嗦,也跟着要下拜:“恩人!老婆子给您磕头了!”
陈峥再次伸手虚扶,阻住了老人。
“老人家,使不得。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安生过日子就好。”
常英这会儿是琢磨过味儿来了。
他道:“哦——!我想起来了!”
“租界!那天早上!那几个不开眼的小鬼子!”
他看向陈峥,嘿嘿笑道:“老弟,原来你还有这侠义心肠!
我说这‘永元斋’名字听着耳生,原来是新张的铺面,还是这么个缘由!”
他打量着这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铺子。
随后调侃道:“行啊老弟,路见不平,还给人安排了后路!
哥哥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还是个活菩萨!”
对此,陈峥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地方不是他让人办的,但他没有解释,只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男孩却不管常英说什么,他兴奋得小脸放光,转身跑到灶台边,又包起几个刚出炉的热烧饼。
用油纸仔细包好,非要塞给陈峥:“恩公!您拿着!刚出炉的,最香了!
还有这羊汤,我再给您盛一碗,多加肉!”
他看着陈峥,眼神里满是崇拜和感激,仿佛陈峥是天上降下的救星。
陈峥看着男孩递过来的烧饼,心中微微一暖。
但随即,沉重的情绪压了上来。
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掠过男孩泛红的脸颊,看向窗外。
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如墨,低低压着屋檐。
空气湿闷,仿佛凝固了一般。
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间小小的“永元斋”,位于城东边缘,距离他今晚要去的裕昌当铺,并不算远。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接那烧饼,而是轻轻按在男孩瘦弱的肩膀上。
男孩感觉到那只手掌异常沉稳。
“小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
陈峥开口,“但这烧饼,今天我不能收。”
男孩愣住了,捧着烧饼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浮现出困惑,还有一丝委屈。
常英也挑了挑眉,不解地看着陈峥,觉得他这反应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陈峥的目光扫过男孩,又看向一旁同样面露不解的老婆婆。
最后道:“你们今天早点收摊。不止今天,明天,后天,这两天,都暂时别出来摆摊了。”
“啊?”男孩彻底懵了,眨着眼睛,“为……为什么?恩公,我们这生意刚有点起色……”
老婆婆也颤声问道:“恩人,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吗?”
陈峥轻轻摇头,没有对祖孙二人解释,声音沉静道:
“与你们无关。你们记住我的话就好。”
话音落下,他随意挥了挥手,将两人打发走了。
常英叼着烟,含混不清地插嘴:“老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人家刚开张,正是指着这营生过日子呢……”
“常大哥,我如今做的事情,是得罪洋人的事情,还是往死里得罪那种。”陈峥解释了一句。
在津门这块地界,“洋人”两个字,对于祖孙两人那样的平头百姓而言,意味着天大的麻烦,是绝对不能沾染的灾祸。
常英夹着烟卷的手指也顿住了,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收敛。
瞳孔微微收缩,看向陈峥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陈峥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
“这津门的水,深得很。我搅和在里面,是身不由己。他们呢?
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求的是个安稳。”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阴沉压抑的天空。
“所以,他们离我越远,越好。
沾上我的边,对他们没好处,只有数不尽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常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白烟雾,看向陈峥的眼神彻底变了。
眼中满是复杂。
他混迹津门官场,黑白两道多年。
见惯了趋炎附势。
见惯了落井下石。
见惯了为自身利益不择手段。
像陈峥这般,自身已深陷漩涡,前路凶吉未卜。
却还能在细微处顾及到毫不相干的平头百姓。
宁愿被误解也要将其推开险地的……他没见过。
这不是愚蠢,这是仁心。
“他娘的……”
常英低低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世道,还是在骂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后厨还在发愣的男孩身边。
从怀里摸出十几块大洋,塞到男孩手里,声音有些沙哑:
“听你恩公的!小子,赶紧的,帮你奶奶收拾东西,关门!这钱拿着,就当这两天歇业的损失!”
男孩握着那几块沉甸甸的大洋。
再看看面色平静的陈峥,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听恩公的!奶奶,我们……我们这就收摊!”
老婆婆也反应过来,连声道:“好,好,听恩人的!这就收,这就收!”
她看向陈峥,还想说什么,陈峥却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陈峥将羊汤喝完,吞下最后一口饼,这才对常英道:“常大哥,我们走吧。”
常英重重一点头,当先朝外走去。
两人走出“永元斋”,身后的铺门已经开始上门板。
天空阴沉得如同傍晚。
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砸落下来,在地上溅起烟尘。
常英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直到远离了那间铺子,他才停下脚步,转过身。
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峥,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老弟,哥哥我……今天算是又认识了你一回!”
他指了指“永元斋”的方向,
“为不相干的人,得罪洋人!
事先还把自己人往外摘……你这份心思,这份胆魄。
这份……他娘的情义!我常英,服气!”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
“说实话,之前督军让我来招揽你,我觉着是给你指了条明路,是抬举你。
现在嘛……”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我倒觉得,督军府那潭浑水,未必配得上你老弟这身肝胆!”
陈峥看着激动得脸色有些发红的常英。
他只是淡淡一笑,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任由雨点落在脸上。
“常大哥言重了。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语,
“这世道,想做点事,太难。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做了,就不能牵连无辜。”
雨点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了线,打湿了路面,也打湿了两人的衣衫。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常英看着雨幕中陈峥的身影。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厚重的气息。
并非仅仅来自于玄妙的武功。
更来自于某种他无法企及,却由衷敬佩的内心。
常英沉声道:“走吧,老弟!这雨越发大了!”
“哥哥我先开车送你回学堂?”
话音未落,手下已将老爷车驶到跟前。
陈峥微微摇头:“暂不回学堂,先去青帮的聚义楼走一遭。”
“聚义楼?”
常英抹了把光头上的雨水,眉头紧锁,“青帮那帮人又不安分了?”
“车上细说。”
陈峥快步钻进后座。
常英跟着坐定,前座的弟兄递来干毛巾。
常英一边擦着湿透的衣衫,一边追问:“老弟此番前去所为何事?”
“找人搭把手。”陈峥用毛巾擦了擦头发,直言相告。
“搭手?”
“嗯。前日在青帮香堂,与几位堂主提及五通神一事,如今......叫我寻着了。”
常英闻言,手一抖,毛巾差点掉在脚下铺着的脚垫上。
他扭过头,声音略微变了调:“找……找到了?!在哪儿?!”
陈峥没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投向街道一侧。
常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雨幕之中,一栋气派中透着阴森的建筑静静矗立。
黑漆大门紧闭,高墙隔绝内外,门楣上悬挂的牌匾,赫然是四个鎏金大字。
裕昌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