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
老韩头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落下的根儿。
天一潮,或是练狠了,腰眼子就跟他闹别扭,僵疼得厉害,弯不下腰。
这不,昨个一大清早就去你沈伯的济生堂了。
非得让沈伯安给他用药酒揉开了才成。
说是怕有人上门找麻烦,护不住你。”
陈峥眉头微蹙。
丁师傅的腰病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段日子看似无碍,原来是一直硬撑着。
想到这位看似粗豪的师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又夹杂几分歉然。
“原来如此,”陈峥道,“那待会儿我去济生堂看看丁师傅。”
“去看看也好,”
老韩头点点头,点燃了旱烟,吧嗒了两口。
烟雾缭绕中,说道,
“老沈那儿,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三教九流,啥人都能碰见。
你去走走,长长见识,总比闷头在这院子里一味苦练强。
功夫功夫,既在‘工’,也得在‘外’。”
陈峥明白老韩头的意思,练拳不能脱离世情。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万种人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回屋略作洗漱,换了身干净短褂,跟老韩头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小院,融入了街巷之中。
津门的早晨,自有一番热闹。
海河上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街上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
拉胶皮的穿着号坎,脚步匆匆。
洋汽车偶尔鸣着喇叭驶过,引得行人侧目。
报童挥舞报纸,高声喊着最新的时局消息。
什么“北伐军”、“奉系”之类的字眼。
还有些“梨园名角绯闻”、“抢劫案侦破”的市井新闻。
陈峥走在街道上,感受着与小院中截然不同的喧嚣。
他虽在人群中穿行,却仿佛自带宁静。
初成的“土行”真意让他脚下生根,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
周遭的拥挤难以影响到他分毫,总能于方寸间自然避开。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脚下地脉的微弱脉搏。
那是城市地下水流,管道,还要无数人行走踩踏形成的韵律。
这种感知玄之又玄,并非清晰可见。
更像是一种直觉,让他对周围环境的把握更加敏锐。
思忖间。
很快便到了济生堂。
门面不算特别阔气,但收拾得干净利落。
药香从里面飘散出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丁师傅的大嗓门。
只是此刻夹带点“哎哟哎哟”的抽气声。
“嘶……老沈,轻点儿,轻点儿!你这手劲儿,比当年老张的‘铁巴掌’还狠呐!”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现在知道喊疼了?
早干嘛去了?
让你平时注意着点,别一上头就不要命,非得到我这来嚎。
忍着点,这淤血不化开,你明天更得受罪。”
陈峥挑帘进去。
只见药堂内光线明亮,靠墙是一排排整齐的药柜。
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称。
柜台后站着个伙计,正在用戥子称药。
堂内一侧设有几张竹椅,供候诊的病人休息。
最里面用一道布帘隔开,是诊治的地方。
丁师傅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来。
伙计认得陈峥,知道他跟丁师傅和老韩头相熟,笑着点头示意:
“陈爷来了?丁师傅在里面,掌柜的正给他推拿呢。”
陈峥点头谢过,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摆着一张诊疗床。
丁师傅正光着膀子趴在上面,露出精壮的背脊。
一位穿着灰色长衫,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
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老者,挽起袖子。
双手沾着暗红药酒,在丁师傅腰眼处用力揉搓。
老者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似轻柔的动作,却蕴含着独特的手法劲力。
每一下都让丁师傅龇牙咧嘴,却又有几分舒坦。
这老者,正是沈伯,沈伯安。
祖上曾是宫廷御医,家学渊源。
后来世道乱了,便在津门开了间医馆。
悬壶济世,尤其擅长跌打损伤和调理内息,在老城区里也颇有名望。
“沈伯,丁师傅。”陈峥上前见礼。
沈伯抬头看了陈峥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手上动作却未停。
只是微微颔首:“阿峥来了。”
他目光在陈峥身上停留了一瞬,似是随意问道,
“看样子,功夫又有精进?气息沉凝了不少,脚下也稳当,像是……摸到点‘根’了?”
陈峥心中佩服,神机营老前辈,无论是谁,眼力都如此毒辣,仅凭观气望形,就看出了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答道:“沈伯慧眼,昨夜练拳略有所得,对横拳的劲力有些新的体会。”
“哦?”沈伯来了兴趣,一边继续给丁师傅推拿,一边问道,“说说看,什么体会?”
丁师傅也扭过头,忍着疼好奇地看向陈峥。
陈峥略一沉吟道:
“感觉……不再仅仅是靠筋骨肌肉发力。
而是好像能引动周身气息,与脚下大地隐隐呼应。
劲力变得圆活厚重,收发之间,多了几分沉潜包容之意。”
“引动气息,与地呼应……”
沈伯喃喃重复了一句,眼中精光一闪,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引得丁师傅嗷一嗓子。
“哎哟喂!老沈你轻点!我这老腰还要呢!”
沈伯却没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峥:
“好小子!你这是摸到‘拳意’的门槛了!
而且还是极为契合内家根基的‘土行真意’!
老丁,你捡到宝了!这等悟性,万中无一!”
丁师傅也忘了疼,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峥:“你小子这横拳才练多久?
这就……这就意了?”
他兴奋道。
老丁记得对方好像劈拳圆满没多久吧?
沈伯肃容道:
“拳意这东西,玄之又玄,非是苦练就能得来。
更多是靠悟性机缘。
阿峥能于横拳中悟出土行真意,说明他心性沉静,根基扎实。
且与这厚重载物之道相合。
这是他的造化,也是我们的运气。”
老丁接话对陈峥道:“你既已悟得拳意,更需明白,意由心生,亦由身养。”
“不错,土行真意,于养生,需厚培根基,滋养五脏。
尤其脾胃属土,乃后天之本,脾胃强健,气血方能充盈,支撑拳意运转。”
沈伯一番话,深入浅出,将拳意与养生结合,听得陈峥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谢师傅和沈伯指点,晚辈铭记。”
“嗯,”
沈伯满意地点点头,手上动作放缓,最后在丁师傅腰眼处轻轻一拍,
“好了,老丁,起来活动活动。”
丁师傅爬起来,扭了扭腰,脸上露出惊喜:
“真松快多了!老沈,还是你这手艺地道!”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用力拍了拍陈峥的肩膀,咧嘴笑道,
“好小子!真有你的!哈哈哈!”
他笑声洪亮,震得药柜上的小瓷罐都微微作响。
看得出,他是真心为陈峥感到高兴。
陈峥谦道:“全仗师父教导有方。”
随即将话头一转,望向沈伯道:“沈老,家师这腰间的宿疾,不知可有根除的法子?”
沈伯还没开口,老丁先摆了摆手。
他一边活动着似乎松快了些的腰肢,一边浑不在意地说:
“老毛病了,当年在关外雪窝子里趴了三天三夜,落下的寒根儿。
后来又跟人动手,被阴劲扫过一下。
当时年轻硬扛着,没彻底调理好。
这些年,多亏了老沈时不时用药酒给我推拿着,不然早趴窝了。
根除?难喽!
能像现在这样,发作时不耽误大事,我就知足啦。”
他语气豁达,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对完全康复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