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
陈峥放柔了声音，
“到了奉天，不比在咱们自己家。
大哥和你都要进讲武堂。
那里规矩严，平日恐怕不能像在家时自在。
但我已托了关系，让你们俩住在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陈闲抬起头，小嘴油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些不安：“二哥……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吗？”
陈峥取来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油渍：
“二哥要留在津门办事。
你和大哥去奉天讲武堂，那是培养军人的好地方。
你年纪虽小，但天资聪颖，能进到里面学习，实属难得，要好好珍惜。”
他顿了顿，又道：“在堂里，务必听大哥的话。
外面若是遇到生人，或是觉得害怕了，就紧紧跟着大哥。
若是大哥不在跟前，就去寻教官，莫要独自乱跑，也莫要轻易信了旁人的话，知道吗？”
陈闲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嗯，小闲记住了。跟着大哥，找教官。”
陈壮在一旁听着，用力咽下口中的面条，保证道：“二弟，你放心！
我一定寸步不离地看着小闲！
绝不让旁人欺负了他！”
陈峥点点头，神色凝重了些：“奉天比津门更靠北，冬日里冷得很。
你们的冬衣我都准备妥当了，放在那个最大的柳条箱里。
讲武堂生活清苦，记得及时添衣，莫要着了风寒。
日常用度，我备了些银钱放在大哥那里，该花就用，别省着。
若有什么急事，或是银钱不够，就去奉天城里的‘福源昌’绸缎庄找刘掌柜。
他是我旧识，会帮忙捎信给我。”
刘掌柜是二姐那边的人，负责大哥和三弟在奉天的生活。
陈壮一边听，一边重重地点头，将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吃完饭，陈闲毕竟年纪小，熬不住困，被陈峥哄着去屋里睡午觉了。
陈壮帮着陈峥收拾了碗筷，两人站在院中的水井旁冲洗。
“二弟，”
陈壮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津门这边……是不是很凶险？
我虽不懂，但也看得出，你做的事不简单。
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遇事……别太逞强。”
他看着陈峥，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却仿佛扛起了所有重担的弟弟。
眼中满是忧虑。
陈峥将洗好的碗摞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向陈壮，目光沉静：
“大哥，我晓得轻重。
津门是浑水，但我既然蹚了，就有蹚过去的把握。
你和三弟平安抵达奉天，在讲武堂站稳脚跟，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他拍了拍陈壮的臂膀：“讲武堂里龙蛇混杂，你不仅要自己谨慎，更要护好小闲。
他年纪小，难免被人看轻。
与人交往，秉持本心，不卑不亢即可。
若真遇到难处，忍一时之气无妨，但若触及底线，也无需过分忍让，一切有我。”
陈壮心头热流涌动，再次重重点头：
“我晓得！一定护好小闲，也挣个好前程！”
午后，阳光正好。
陈峥让陈壮去歇着，自己则开始帮着检查、整理行李。
其实大部分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又清点了一遍。
冬衣、鞋袜、日常用具。
备用的药品、给他俩路上吃的干粮和肉脯。
以及讲武堂必备的文具……一一过手，确认无误。
他又拿出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几块津门有名的糕点，塞进行李的缝隙里：
“路上给你们垫垫肚子，或是到了奉天，想家的时候吃。”
看着陈壮有些泛红的眼眶，陈峥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大哥，趁这会儿有空，我再给你讲讲讲武堂的规矩和注意事项。
你性子直，小闲年纪小，有些事我得再嘱咐嘱咐。”
兄弟俩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个说得细致，一个听得认真。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们身上跳跃。
陈闲睡醒后，也揉着眼睛凑了过来，好奇地听着。
陈峥便把他揽在怀里，耐心地告诉他讲武堂里要注意的事情。
比如听到号声要集合，见到教官要行礼。
直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陈峥才起身道：
“晚上咱们包饺子吃，上车饺子下车面，图个吉利。
我去买点肉馅和韭菜。”
“我也去！”陈闲立刻喊道。
“好，一起去。”
陈峥牵起小弟的手，又对陈壮道：“大哥，你看家。”
陈壮看着二弟和小弟并肩走出院门的背影，在漫天霞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他握了握拳，心中的离别伤感，似乎被这股温情冲淡了许多。
思忖间，时间流逝，傍晚时分。
津门的天色染上一层橘红，炊烟袅袅。
陈峥带着陈闲从集市回来，手里提着鲜肉馅、嫩韭菜，还有一坛陈醋。
兄弟三人一起动手，和面、剁馅、擀皮，热热闹闹地包起了饺子。
陈壮手笨，饺子包得歪歪扭扭。
陈闲倒是学得认真，小手捏出的饺子虽小，却有模有样。
陈峥动作最快，饺子个个皮薄馅大，形如元宝，整齐地排在盖帘上。
“二哥，你看我这个！”陈闲举起一个勉强成型的饺子，献宝似的。
“好，小闲包得真好。”陈峥笑着夸赞，顺手帮他把边缘捏紧。
陈壮看着，憨厚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离愁别绪似乎暂时被烟火气冲淡了。
饺子下锅，三滚三沸，热气腾腾地捞出来，盛了满满三大盘。
就着蒜泥醋汁，兄弟三人围坐院中，吃着临行前的“上车饺子”。
“大哥，小闲，路上万事小心。”陈峥给两人碗里各夹了一个饺子，“到了奉天，记得报平安。”
“嗯！”陈壮重重点头，大口吃着饺子，仿佛要将这份家的味道牢牢记住。
陈闲也用力点头，小嘴塞得鼓鼓囊囊。
饭后，陈峥将剩下的饺子用油纸包好，又装了些干净的饮水和之前买的熟肉、馒头。
“大哥，你看好小闲，我出去一趟，给朋友送些吃食。”陈峥提起食盒，对陈壮道。
“二弟你去，家里有我。”陈壮应道。
陈峥点点头，提着食盒，身影没入夜色中。
津门的夜晚，与白日又是另一番光景。
租界区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老城区感受到更多的是街边摊贩的烟火气。
陈峥脚步轻快，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之中。
破开皮膜关后，他五感愈发敏锐。
周身气血活泼，内炁流转，步履悄无声息。
他一边走，一边体悟着身体的变化，同时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青帮虽暂时低头，但难保不会有人暗中使绊子。
更何况，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夜香郎”。
拐过几个弯，靠近那片废弃的住宅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晚风吹过破败的屋檐，呜咽不断。
远远地，已经能望见那栋小屋的轮廓。
然而，就在距离小屋尚有百步之遥时。
陈峥鼻翼微微一动，脚步放缓。
风中，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香气极其特殊，并非寻常的脂粉香。
闻到时，只觉得带着一丝甜腻。
仿佛陈年的茉莉花膏，但仔细分辨，甜腻之下却隐隐有股腥气。
像是某种东西腐败后，又用浓香极力掩盖。
而且，这香气并非飘散在整片区域。
而是如同一条线，源头似乎……正是老于所在的小屋方向！
陈峥眼神一凝，体内《蛰龙听息法》运转，周身气血内敛，气息变得更加绵长。
他并未立刻冲向小屋。
而是借助街角阴影与残垣断壁，向前潜行。
越是靠近，异香便越是清晰。
甜腻与腥气交织在一起，试图钻入人的鼻腔，撩拨心弦。
寻常人闻了，或许只会觉得香味特殊，甚至有些上头。
但陈峥感知敏锐，又深知“夜香郎”与线灰的诡异，立刻断定此香绝非善类。
他回想起马世元的话。
“那香气，闻之令人心神恍惚，如坠梦中。”
看来，对方已经找上门了。
或者说，这香气本身，就是一种标记，一种引诱？
陈峥屏住呼吸，尽量隔绝异香。
皮膜关突破后，他对自身掌控力大增，闭气时间远超常人。
紧接着，他贴近小屋的土坯墙，耳朵贴了上去。
听息法运转到极致，心念沉静，将听觉放大到极限。
屋内，传来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是胖子和瘦猴。
还有一道更加微弱的呼吸。
能明显感到些许挣扎，这道呼吸属于老于。
除此之外，并无第四个人的呼吸或心跳声。
那么，异香从何而来？
陈峥心念电转，并未贸然破门而入。
他绕到小屋侧面，那里有一个用破布遮挡的透气小窗。
他小心翼翼地将破布掀起一角，目光如电，向内扫去。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
胖子瘫坐在墙角，眼神发直，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
口水流到了衣服上也不自知，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半块馒头。
瘦猴则抱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脸上满是惊恐。
老于情况稍好，但也是额头遍布冷汗，双目紧闭，身体紧绷，似乎在极力抵抗着什么。
而在屋子中央的地面上，画了一个扭曲的暗红符号！
符号形似一只抽象的眼睛。
又像是一朵绽放的诡异花朵，中央插着三根线香！
线香正在静静燃烧，顶端亮着红光，散发缕缕青烟。
奇异甜腥的香气，正是源自这三根线香！
香烟袅袅，丝丝缕缕，不断缠绕屋内的三人。
胖子脸上的痴笑更浓，瘦猴的颤抖加剧，老于的眉头也锁得更紧。
“迷魂香？还是……邪术？”
陈峥心中凛然。
这手段，与马世元描述的“夜香郎”如出一辙！
看来，对方不仅找到了这里。
还用了这种诡异的方式，想要控制或者逼问屋内的三人。
目的何在？
是为了灭口老于？
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峥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救人破局。
他扫过燃烧的线香和地上的符号。
直接冲进去，难免吸入更多异香。
虽说他气血强盛，内炁已有根基，未必会像胖瘦二人那么不堪，但风险依然存在。
而且，布下此局之人，或许就在附近窥视。
陈峥心念一动，体内那口内炁提起，循着脉络运转，缓缓汇聚于双目。
霎时间，他眼中淡金微光一闪而逝。
视野中的景象似乎清晰了数分。
尤其是那线香燃烧产生的青烟，在他眼中仿佛变得更加清晰。
甚至能隐隐看到一丝丝灰黑之气混杂其中。
“果然有古怪！”
陈峥不再犹豫，闭住呼吸。
脚下发力，身形直奔透气小窗！
“砰！”
一声闷响。
本就不牢固的木窗被他撞开，碎木纷飞。
陈峥闯入屋内！
落地无声，正是皮膜关掌控入微的体现。
他动作快如闪电，毫不停留，直扑屋中央三根线香！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线香的瞬间。
“嘻嘻……”
一声诡异童稚的轻笑，在窗外响起。
仿佛贴着耳朵传来，令人汗毛倒竖！
紧接着，燃烧的三炮线香，顶端的红光爆亮起来。
喷出的青烟瞬间浓烈了数倍，朝陈峥裹挟而来！
甜腥异香的浓度提升了数倍。
即便陈峥闭着气，也感觉那股气息要透过皮肤钻入体内。
同时，地上那个暗红色的符号，也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红光。
陈峥心头一凛，但动作丝毫未停。
他知道，此刻犹豫不得。
指尖蕴含一丝明劲，闪电弹出！
“啪！啪！啪！”
三声轻响，三炮线香应声而断。
燃烧的香头掉落在地，溅起几点火星。
浓烈的青烟失去了源头，顿时停滞了一下。
陈峥毫不停歇，右脚在地面一搓一碾。
“刺啦！”
诡异符号被硬生生抹去大半！
符号上的微弱红光瞬间黯淡消失。
也就在符号被破坏的同一时间。
窗外诡异的轻笑戛然而止。
弥漫屋内的甜腥异香，虽然依旧存在，但渐渐变得普通起来。
“呃……”
“嗬……”
墙角处，胖子和瘦猴几乎同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神中的迷乱惊恐逐渐褪去，化为茫然后怕。
老于也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后背。
他看向站在屋中央，身形挺拔，面色沉静的陈峥，眼中满是震撼。
“陈……陈兄弟……你又救了我们一次……”
老于劫后余生道。
陈峥没有立刻回话。
他走到窗边，警惕地向外望去。
夜色深沉，远处只有风声。
方才那声诡异轻笑的主人，早已消失无踪。
他收回目光，走到胖子身边，探了探脉门。
气血紊乱，心神受损，但并无性命之忧。
瘦猴情况类似。
“你们怎么样？”陈峥沉声问道。
“峥……峥哥……”
胖子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刚才……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好多好吃的，还有……还有美人，但一转脸又变成了鬼怪……”
瘦猴也颤声道：
“我……我好像看到我死去的哥哥在叫我……然后又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
老于坐直身体，苦笑道：
“是迷魂邪香！
配合地上的‘引魂符’，能放大吸入者心中的欲望与恐惧，令人心智迷失，任人摆布……若非陈兄弟你及时赶到，我们恐怕……”
陈峥眉头微蹙：“可知是何人所为？何时来的？”
老于摇头：“毫无察觉。
我们正在吃饭，忽然就闻到一股异香，然后……就浑浑噩噩了。
直到你破窗而入，毁了香和符，我们才清醒过来。”
陈峥走到符号旁。
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暗红色粉末，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混杂其他难辨的味道。
“是朱砂混了其他东西。”
陈峥判断道。
又捡起一截断香，香气依旧甜腥，但已无勾魂摄魄的邪异之感。
“看来，是‘夜香郎’的手段。”
陈峥站起身，心中暗道。
他扫过惊魂未定的三人，“此地不能再待了。”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这里布下手段，说明行踪已经暴露。
老于点头。
陈峥沉吟片刻，当机立断：“收拾一下，只带紧要东西。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现在被第三道化身盯上，陈峥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老丁的学堂。
胖子和瘦猴闻言，强撑爬起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
他们虽被吓得不轻，但对陈峥的命令却没有丝毫迟疑。
老于也起身，他的伤势未愈，又经此一吓，脸色更差。
陈峥上前扶住他，渡过一丝温和的内炁。
老于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
精神微微一振，感激地看了陈峥一眼。
很快，几人收拾停当。
陈峥提起带来的食盒，递给胖子：“路上吃。”
随后，他当先开路。
胖子和瘦猴搀扶着老于，四人离开了这间小屋。
夜色浓稠，老城区已经沉寂，只余下零星灯火在巷中摇曳。
陈峥在前引路，步履轻捷，目光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