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钱堂主在这里埋了坑。
用几乎一样的物品混淆视听。
“太刁钻了!”
“这谁能分得清?”
“完了,这下要糟……”
熊阔海瞪大了小眼睛,马世元也皱紧了眉头。
陈峥看着两片几乎别无二致的瓷片,神色不变。
他伸手从钱鹤年手中接过原本要拿的那片。
手指在碗底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上一抹。
“钱堂主请看,”
陈峥将瓷片递还,
“这片碗底,有一道浅痕,形如新月,是箱中那块独有。另一片,”
他指向另一块,
“碗底光滑,并无此痕。
且箱中这片,釉色在灯光下,隐有一丝极淡的‘蛤蜊光’。
这是年代稍久的特征,另一片则没有。”
钱鹤年凑近仔细观看,果然如此。
痕迹之细微,光泽之差异,若非刻意提醒且眼力超群,绝难发现。
他看了陈峥一眼,终于叹服:“佩服!陈特派员好眼力!”
他放下瓷片,算是认可。
陈峥继续辨认,又准确找出了最后两件物品。
一种带有特殊腥气的海鱼干,常用于掩盖走私物品气味。
还有一把刻有特殊符号的黄铜钥匙,应该是某地黑市仓库通用钥匙。
十件物品,全部认出,毫厘不差。
香堂内一片寂静,旋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声。
这陈特派员,简直是文武全才!
钱鹤年沉默了片刻,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彻底消失。
紧接着,他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陈特派员果然厉害,钱某这‘文斗’,是你赢了。”
他话锋一转,
“不过,我钱鹤年能在码头立足,除了这双眼睛和记性,还靠另外一样东西,手上的准头。”
他说着,缓缓从后腰摸出两把家伙。
是两把烤蓝幽深,保养得极好的勃朗宁M1900手枪,俗称枪牌撸子。
“啊!”
几个胆小的弟子吓得往后一缩。
连熊阔海和马世元都神色一凛。
动枪了。
钱鹤年,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据说他枪法如神,今日是要见真章了。
“陈特派员,”
钱鹤年将其中一把枪放在身旁的八仙桌上,推向陈峥的方向,自己拿着另一把,
“这最后一阵,咱们玩点干脆的。
就比一比,谁的枪快,谁的枪准!
你若能胜我,我钱鹤年及麾下货运,唯你马首是瞻。
若你输了……前三阵也算白费,带着马堂主给的线索,离开老城区,如何?”
这已是图穷匕见。
将之前的文斗成果,押注在这最后的武斗之上。
风险极大。
常英眉头紧锁,手已经按在了腰后,盯着钱鹤年的动作。
熊阔海与马世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陈峥看着桌上那把推向自己的枪,没立刻去拿,眼皮微微一撩。
他看向钱鹤年,语气平淡得像在问:“钱堂主,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钱鹤年脸上那点嬉笑早已敛去,只剩沉硬,他掂了掂自己手里那把枪:
“陈特派员是见过风浪的,拳脚、心计、眼力、记性,你都趟过去了。
我钱鹤年服气。
可津门这地方,光有这些还不够,有时候,就得靠这玩意儿定章程。”
他晃了晃枪口,“规矩简单,咱爷们就比比手上的活计,怎么个比法,我划道。
你赢了,我钱鹤年连同手下几百号弟兄、几十条船的货运,往后跟你姓陈。
你输了,前头赢的,算你白忙,拿着马堂主的线索,拍拍屁股走人,如何?”
陈峥没言语,伸手拿起桌上那把勃朗宁M1900。
入手微沉,手指拂过枪身,明劲大成的修为让他对力道掌控精细入微,机括检查得飞快,子弹是满的。
“成,”
他应得干脆,爽利道,“客随主便,钱堂主是地主,比什么,你定,陈某跟着。”
钱鹤年见他这么痛快,眼神动了动,点头:
“好!那钱某就不客气了。
咱们津门卫的爷们玩枪,不兴傻站着打死靶子,得来点新鲜的。”
他扭头对身后心腹低语几句,汉子快步出去。
不一会儿,香堂门帘一挑,四个汉子抬进来两个物件。
众人一看,是两根比人高些的木杆,顶上固定着横臂,像个十字架。
横臂两头还垂着细绳,绳头上拴着个小铜环。
“这是要玩‘打香头’?”
底下有人嘀咕。
钱鹤年却摆手:“老黄历了。”
他让人把木杆立在香堂两头,相距约十丈。
然后又见两个汉子提着小笼子进来,里面是几只叽喳乱叫的家雀儿。
“咱们第一阵,就比这‘枪打惊雀连环套’。”
钱鹤年解释道,
“瞧见横杆上垂下的绳子和铜环没?
待会儿,同时把家雀儿脚上系根短线,穿过铜环。
一放手,家雀儿受惊往上飞,拉扯短线,会带动旁边另一个小机关,弹起一颗泥丸。
咱们同时开枪,既要打掉被线牵着飞的家雀儿,还得接着打飞那颗弹起的泥丸!
两只雀儿,两颗泥丸,谁先打完谁赢。
打偏、打空、或者伤了不该伤的东西,都算输。
怎样?”
这法子新奇又刁钻,极考校眼力、反应和连续射击的精准。
香堂里响起一片吸气声。
陈峥看了看那扑腾的家雀儿和不起眼的泥丸,点头:“有点意思,来。”
两人各自走到一根木杆前,相距三丈站定。
有弟子过来,小心翼翼捉出家雀儿。
在它脚上系了根细若发丝的红线,线头穿过铜环。
“准备!”
执事汉子高喊。
香堂内落针可闻。
陈峥运转听息法,周遭一切的杂音。
众人的呼吸、心跳、家雀儿扑翅的微弱气流,涌入他耳中,又被迅速过滤。
只留下目标区域最细微的动静。
他双眼微眯,瞳孔深处似有淡金微光一闪而逝。
家雀儿振翅的轨迹、红线绷紧的弧度、旁边机关上泥丸微不可查的松动。
在他眼中仿佛被放慢了数倍,纤毫毕现。
“放!”
割绳声起,两只家雀儿惊惶振翅。
“嗖!”
向上窜去,红线瞬间绷直!
几乎同时。
“砰!砰!”
两声枪响!
只见钱鹤年那边,第一只家雀儿应声而落。
几乎在它坠落的瞬间,旁边机关弹起一颗泥丸。
钱鹤年枪口微移,第二枪响起,泥丸在空中炸成一蓬土粉!
干净利落!
而陈峥这边,枪响之后,第一只家雀儿竟还在飞。
但仔细看,拴着它的那根红线,已被子弹齐刷刷打断。
家雀儿失了牵扯,歪歪斜斜撞向房梁。
几乎在红线断裂的同一瞬,旁边机关弹起泥丸。
陈峥看也不看,手腕一抖,第二颗子弹已然出膛,打在泥丸的路径前方一寸处的木杆横臂上。
子弹撞击木头的力道和角度恰到好处,震得横臂一颤。
刚弹起寸许的泥丸被这股巧劲一震,方向偏斜。
竟斜射向钱鹤年那边第二只尚未被触发飞起的家雀儿。
直接将那家雀儿打落在地。
电光火石间,陈峥不仅解除了自己的目标,还借力打力,破坏了钱鹤年下一个目标。
香堂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爆发出惊呼。
“这……这算什么?”
“他打的是木头!却把雀儿打了?”
钱鹤年脸色一变,他刚完成两次射击,正准备应对第二只家雀儿,却发现目标已被陈峥打落。
正愣神的时候,第二颗泥丸弹了起来。
砰!
声音响起,被陈峥一枪打爆。
钱鹤年彻底愣住了,良久,他转头盯着陈峥,眼神惊疑不定。
陈峥最开始的两枪。
第一枪断线已是极难。
第二枪更是神乎其技,非但快,而且这算计和巧劲……
陈峥平静收枪:“钱堂主,承让。
按规则,似乎是我先‘打完’了。”
闻言,钱鹤年脸色阵红阵白。
陈峥虽然说得在理,但他哼了一声,还是觉得有些憋屈:“……算你赢一阵!”
“钱堂主爽快。”陈峥拱手,“那第二阵?”
钱鹤年压下心头震动,挥手让人撤下木杆,又吩咐几句。
这次抬上来的是一张长条案,上面摆着几个大碗。
碗里是刚沏好的茉莉高末儿茶汤,茶沫子浮在面上。
又有弟子搬来个小炭炉,上面坐着个长嘴大铜壶,壶嘴冒着腾腾热气。
旁边还有个伙计,端着个托盘,上面是几套煎饼馃子用的薄脆和擦子。
“津门卫的爷们,早起一套煎饼馃子,晌午一碗茶汤,是少不了的家什。”
钱鹤年指着条案,
“这第二阵,比‘茶汤不惊,薄脆不断’。
你我各站三丈外,我让伙计从铜壶里往茶碗里续水,水流要细,要直。
同时,往空中抛起一片薄脆。
开枪,既要打断水线,让碗里茶汤不起一丝波纹,还要同时击碎空中的薄脆。
薄脆要碎成三块以上,越多越好,水线断而茶汤平,才算成功。
谁先失手,谁输。”
这比之前更难。
薄脆极脆,空中轨迹不定,击碎容易,控制碎块数量难。
茶汤水面敏感,打断水线而不惊动水面,难上加难。
两人再次站定。
一个伙计提起铜壶,将壶嘴对准一个大碗。
一道纤细的水柱倾泻而下。
另一个伙计同时将一片巴掌大的薄脆高高抛起。
“请!”
钱鹤年低喝,举枪凝神。
他毕竟是老江湖,心性沉稳,目光锁定两道目标。
在水流稳定,薄脆升至最高点将落未落的一瞬间,扣动扳机。
“砰!”
子弹呼啸而过,空中的薄脆应声碎裂成四五块,四散飞落。
几乎同时,垂落的水线也被打断,上半截水柱回缩,下半截落入碗中。
茶汤表面微微晃动了一下,泛起一圈涟漪,但总算没有溅出,碗壁完好。
“好!”钱鹤年手下喝彩。
这手功夫,已是顶尖。
钱鹤年微微吐气,看向陈峥。
陈峥面色不变,示意伙计继续。
清水再次如线垂落,另一片薄脆被抛向空中。
陈峥举枪,动作似乎更慢。
但听息法运转之下。
铜壶水流的嘶嘶声。
薄脆破风的微弱呼啸。
甚至茶汤表面细微的变化,都映在陈峥心湖之中。
同一时间,双瞳之中的淡金微光再次隐现。
水线下落的每一寸轨迹、薄脆在空中翻滚的每一个角度,瞧得清清楚楚。
就在薄脆翻滚到某个特定角度,水线也处于最稳定状态的瞬间。
“砰!”
枪声清脆。
众人只见空中的薄脆炸开,分成了大小相仿的六瓣,如同一朵绽放的花。
与此同时,垂落的水线,在距离茶汤水面仅剩寸许的地方,被子弹抹了过去。
子弹带起风压,如同刀锋,瞬间切断了水流。
下方碗中的茶汤泛起些许涟漪。
香堂内死寂一片。
击碎薄脆不难,难的是控制碎块数量和形状。
打断水线也不难,难的是仅凭风压断水而不惊汤。
钱鹤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输了。”
钱鹤年终于涩声开口。
这第二阵,输得毫无悬念。
“钱堂主,承让。”陈峥收枪,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只蚊子。
连输两阵,钱鹤年脸上有些挂不住,那股不服气的劲头又上来了。
“陈特派员果然手段通天!那咱们就别磨蹭了!第三阵,玩点直接的!
‘对射铜钱’!”
他让人取来两枚道光通宝,用红丝线系着。
让两个胆大的弟子各持一枚,站在五丈开外,将铜钱高举头顶。
“你我背对而立,听我口令,同时转身开枪,打对方弟子手中的铜钱!
打中铜钱方孔为胜!
打不中,或者伤了丝线、伤了弟子,都算输!”
钱鹤年盯着陈峥,眼神狠厉,“陈特派员,这回还敢不敢?”
五丈距离,转身射击,目标还是铜钱方孔那小不点,心理压力巨大。
“有何不敢。”陈峥依旧平静。
两人背对背站好。
持钱弟子手臂微颤,冷汗直流。
香堂内气氛紧张得落针可闻。
“转身!”钱鹤年暴喝。
两人身形如电,瞬间旋身,枪口在旋转中已抬起,锁定目标。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重叠!
只见钱鹤年那边,持钱弟子啊呀一声,手中铜钱应声飞起。
子弹虽然打中了方孔,却因角度稍偏,擦断了系钱的丝线,铜钱叮当落地。
“坏了规矩……”有人低声惊呼。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峥这边。
那弟子还紧闭双眼,手中的铜钱却完好无损地悬在丝线下微微晃动。
仔细看去,铜钱方孔内缘多了一道新鲜的擦痕,证明子弹确实精准穿过。
而近在毫厘的红丝线竟连一丝焦痕都没有!
“丝线未断!方孔有痕!”
不知谁喊了一声,香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钱鹤年脸色铁青,盯着自己弟子手中那截断了的丝线。
又看向陈峥那边完好无损的丝线和带痕的铜钱,握枪的手微微发抖。
他明明打中了方孔,却因控制不及,坏了规矩。
而陈峥在电光石火间,不仅精准命中,更是连丝线都未曾惊动。
“陈特派员!”钱鹤年声音嘶哑,挫败道,“你这……这是什么枪法?!”
陈峥平静收枪:“一点微末伎俩,让钱堂主见笑了。
规矩是打中方孔为胜,陈某侥幸未伤丝线,算是过关。”
钱鹤年怔怔地看着那枚完好悬挂的铜钱,仰天长叹:“罢了!罢了!”
他将手中勃朗宁拍在八仙桌上,
“钱某练枪十几年,今日方知何为枪法!
陈特派员枪法盖世,钱某……心服口服。
从今日起,安清堂,唯你马首是瞻!”
香堂内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青帮四堂,至此全部低头!
陈峥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钱鹤年,并没有得意之色。
他伸手,将桌上钱鹤年那支枪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对方面前。
“钱堂主,”
陈峥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的枪,还是你自己拿着。
保委会要的,不是收了各位的家伙。
而是想和各位一起,定下这津门老城区的新规矩,让大家都有口安稳饭吃。
往后,商路畅通,还得靠钱堂主多多出力。”
钱鹤年抬头,看向陈峥,眼中充满了意外。
他原以为交出枪便是交出了权柄和脸面,没想到……
他看着面前失而复得的配枪,随即抱拳。
这一次,腰弯得更深了些:“陈特派员!钱某……明白了!
往后货运上的事,但凭吩咐!”
这话一出,便算是彻底认下了保委会的章程,认下了陈峥今日立下的威。
陈峥微微颔首,看向门帘外,去而复返的赵金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