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话音落下。
熊阔海手中铁胆咯了一声,随之停住。
马世元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眼皮耷拉,看不清神色。
钱鹤年则依旧把玩着那枚打火机。
咔哒一声,火苗窜起,映得他嘴角那丝笑意更冷。
“呵呵,”
熊阔海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洪亮,
“陈特派员,好功夫,好胆色!连赵蛮子都在你手里吃了瘪,佩服!”
他话锋一转,铁胆再次转动起来:“不过,陈特派员,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你打赢了赵金彪,漕运堂认栽,那是他老赵一家的事。
咱们仁义堂、忠信堂、安清堂的弟兄们,可还没点头呢。”
马世元放下茶碗,用绢帕擦了擦嘴角,声音阴柔:
“熊堂主说的是。老城区的生意,牵涉甚广。
赌坊、烟馆、妓院,乃至码头上的零散活计,哪一样离得开人手?
保委会一个新规矩,就要断了这千百号人的生路,怕是……没那么容易服众啊。”
钱鹤年啪地合上打火机盖,笑嘻嘻地接话:
“陈特派员年轻有为,想必是读过书的,懂道理。
可咱们这些粗人,就认一个实利。
弟兄们要吃饭,一家老小要养活。
没了进项,难不成让大家都去喝西北风?
到时候,恐怕不用外人来找麻烦,这老城区自己就先乱起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客气,实则寸步不让。
核心就一个,赵金彪认输是他个人的事,想让他们三家也放弃利益,光靠拳头不够。
陈峥静静听着,体内内炁缓缓流转,修复伤势的同时,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
只是右臂的酸麻胀痛一时难消。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难关。
赵金彪是猛虎,可以用力降服。
眼前这三位,却是成了精的狐狸,盘踞地头多年的毒蛇,得更费心思。
“三位堂主的意思,陈某明白。”
陈峥开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我懂。”
他目光扫过三人,注意到熊阔海盘铁胆的手指微微发力。
马世元看似放松搭在椅背上的手背青筋隐现。
钱鹤年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愈发幽深。
眼前这副暗流涌动的场面,让他不由得想起前任柳藏阴。
那是个胆小怕事的主,生怕得罪三方势力,终日缩在租界里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但陈峥不一样,他没有混日子的习惯,督军和督办那边都等着看他下一步动作。
毕竟,要是迟迟拿不下老城区,随便找个由头,他就得步柳藏阴后尘,甚至更糟。
这些猜测,从那日汤师爷皮笑肉不笑的态度就能窥见一二。
大人物不在乎特派员是谁,但在乎哪个特派员能干事,能干成事。
压下心头杂念,陈峥继续道:
“保委会并非要绝了大家的生路,恰恰相反,是要将动辄流血争斗的行当,纳入统一章程里管理。
减少无谓的内耗,让真正出力气的弟兄们,能拿到更稳定的报酬。
也让依赖帮派的商户们,有个长期可靠的依靠。
长远来看,对津门的商贸,对各位麾下弟兄的安稳,未必是坏事。”
“长远?”
熊阔海笑了,手中铁胆一停,
“老子只知道,按照你的规矩,加三成份子钱,眼下弟兄们的饭碗就要被你砸了!
漂亮话谁都会说!你拿什么保证长远?”
“熊堂主快人快语。”陈峥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
“那咱们就说点实在的。
保委会管理老城区,并非要独占,吃独食。
若三位堂主愿意合作,麾下弟兄经甄别审核,可优先纳入保委会管辖。
登记造册,按新章程接活儿领钱,同样受保委会规章庇护。
无需再像以往那样,为抢一块地盘、一单生意就动刀动枪,流血拼命。
这算不算一条更安稳的生路?”
马世元微微摇头,像是对不懂事的孩子耐心解释:
“特派员,你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青帮的弟兄,入了你保委会,还听不听堂口的号令?
津门的地面上,错综复杂,没了青帮这块招牌罩着,就算有保委会的名头,只怕也寸步难行。
其他帮会的刁难,你们扛得住?
你这是要釜底抽薪啊,少年人。”
钱鹤年点头附和,打火机在指间翻飞:
“马爷说得在理。再说了,这甄别审核,由谁说了算?
标准怎么定?还不是你陈特派员一言而决?
到时候,咱们兄弟是圆是扁,合不合格,不都任你拿捏?
这条件,空泛得很,恕难从命。”
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常英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手心刚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这三个老狐狸,摆明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光靠空口白牙画大饼,绝不可能让他们松口。
陈老弟虽勇,可毕竟年轻,根基太浅,如何斗得过这些积年的老江湖?
陈峥面色不变,只将微微颤抖的右手缓缓负到身后,挺直了脊梁。
他知道,光靠说理,今天绝难善了。
津门这块地,有些道理,终究要靠实力来讲。
“三位堂主,既然觉得空口无凭,担心陈某年轻识浅,压不住场面,那咱们就换个章程。”
他的语气转硬,
“江湖事,江湖了。道理讲不通,拳脚分高下,本是常理。
方才与赵堂主过了三十招,侥幸未败,算是立了个门槛。”
他略一顿,声音清朗,传遍香堂:“三位若觉得陈某分量不够,或是对这新规矩仍有疑虑,不妨划下道来。
陈某今日既踏入这聚义楼,便没打算空着手出去。”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还要打!
以武定乾坤!
熊阔海眼中精光一闪,哈哈笑道,声震屋瓦:
“好!陈特派员果然是痛快人!老子就喜欢你这脾气!
不像有些官面上的人,只会耍嘴皮子!”
他手中铁胆再次转动,咯咯作响,
“不过,方才你与赵蛮子一场恶斗,消耗不小,还带了伤。
咱们三堂若再车轮战上来,传出去未免叫人笑话青帮欺负后生,胜之不武。”
马世元慢悠悠接口,阴柔的声音传来:“熊堂主所言极是。
陈特派员少年英雄,气魄惊人。
这样吧,你若能在我仁义、忠信、安清三堂中,再选两家,连战两场,若都能不败,我马世元代表仁义堂,第一个点头,支持保委会的新章程。”
他这话看似公允,给了陈峥选择权,实则毒辣。
陈峥已战一场,体力消耗,带伤在身,再连打两场。
对手还是比他修为更高的堂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钱鹤年啪地打着火机:
“马爷这话在理。不过嘛……光是打来打去,也显不出特派员统揽全局的本事。
咱们青帮立足津门,靠的可不只是拳头,还有方方面面的门路和手段。”
他话里有话,显然另有所指。
陈峥心如明镜,这三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敲边鼓。
既要逼他动手掂量他真正的斤两,又不想落个车轮战胜之不武的名声。
还要在其他方面考校他。
“钱堂主的意思,陈某明白了。”
陈峥目光扫过三人,脑中念头飞转,结合之前常英提供的各路信息,迅速有了决断,
“三位是担心,保委会的新章程,不仅挡了弟兄们的财路,也折了各位堂主的面子和里子。
更怕陈某年轻,镇不住这老城区的场子,最终画虎不成反类犬,连累大家。”
他踏前一步,虽身形不如赵金彪魁梧,却自有沉稳气度:
“既然拳脚一时难以让三位心服,那咱们就在三位最在行的路上,各过一招。
如何?
也让陈某见识见识,津门青帮堂主的真正能耐。”
“哦?”
熊阔海浓眉一挑,来了兴趣,“怎么个过法?你且说说。”
马世元和钱鹤年也露出好奇的神色。
陈峥不紧不慢,条理清晰:
“津门卫是九河下梢,水陆码头,华洋杂处。
三位堂主能在老城区屹立不倒,各有地盘,自然各有所长。
咱们就按三位堂主最拿手的路数来。”
他先看向熊阔海:“熊堂主掌管赌坊,日进斗金,想必对赌术,极有心得。
咱们第一阵,就赌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