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回到小院时,东边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四下里还是一片沉寂。
他依旧从后墙翻入,落地无声。
随后,陈峥仔细听了听,大哥房中鼾声平稳,小弟那边呼吸匀停,这才稍稍放心。
他没有回自己屋,径直走向角落的柴房。
柴房木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
陈峥推门进去,反手将门掩上。
角落里,被捆成粽子的孙有福蜷缩在干草堆上,似是睡着了。
但陈峥一进来,他肥硕的身子便是一颤,显然醒着。
陈峥没点灯,就着门缝透进的微光,走到孙有福面前,蹲下身。
孙有福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皮。
他看到是陈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要求饶,又像是恐惧。
陈峥没说话,先伸手将他身上反剪双臂的绳索解开。
孙有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惊疑不定地看着陈峥,不知这位煞星意欲何为。
只见陈峥不慌不忙地从后腰处,抽出那把跟随他有些时日的手枪。
枪身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蓝光泽。
他手臂一伸,枪口直接抵在了孙有福的额头上。
坚硬的触感,死亡的威胁,让孙有福瞬间僵直,浑身的肥肉都绷紧了,大气不敢出一口。
只有眼珠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
“孙管事,”陈峥道,“咱们聊聊?”
“聊……聊什么?陈特派员……饶命,饶命啊……”
孙有福声音发颤,被吓哭了。
“聊曲家,聊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
陈峥手腕很稳,枪口纹丝不动,
“我数三下,不说,就送你上路。一……”
“我说!我说!”
孙有福魂飞魄散,不等陈峥数下去,便嘶声叫道,
“曲家……曲老爷,和日本租界的三井洋行有勾连……在……在偷偷运军火!”
“什么军火?藏在哪?什么时候运?”陈峥追问,枪口又往前顶了顶。
“步枪!主要是步枪,还有子弹……有些藏在三井洋行的仓库。
有些……有些就借着我们棉纺二厂运棉纱的箱子,藏在厂子后头的废料库房里!”
孙有福语无伦次,只想活命,“最近……最近就这三五天,有一批要从码头运过来。
具体时辰路线,只有曲管家和日本人单线联系,我……我真不清楚啊!”
陈峥目光微凝。
棉纺二厂的废料库房?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呢?曲家还有什么勾当?”
“还……还有,厂子里盘剥女工,做假账,偷漏税款……哦对了,前年码头淹死的那几个苦力,也是曲管家让人做的。
因为……因为他们想闹事,讨要拖欠的工钱……”
孙有福为了活命,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或听说的腌臜事,都抖落了出来。
陈峥静静听着,直到孙有福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只剩下哀求。
“陈特派员……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您……求您饶我一条狗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有福涕泪横流,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
陈峥看着他这副丑态,眼神冷漠,缓缓收回了枪。
孙有福一愣,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以为陈峥真要放过他。
“我说到做到,”陈峥将枪插回后腰,淡淡道,“现在不开枪打你。你走吧。”
话音落下,陈峥解开对方身上的绳子。
孙有福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幕。
绳子一落地,他便连滚带爬地起身,踉踉跄跄就往柴房外冲,生怕陈峥反悔。
“等等。”陈峥的声音再次响起。
孙有福脚步一僵,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回头。
“你确定把事情全交代完了?”
陈峥语气平淡,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孙有福哭笑着脸,“陈爷,我知道的,都,都全说了。”
陈峥微微颔首,“滚吧!”
话音落下,孙有福头也不回,拼尽全身力气冲出小院,朝着自家方向狂奔而去。
陈峥望着孙有福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面上不见半分波澜。
他之所以任孙有福自去取钱,心里早算得明白。
这种人一旦脱身,头一桩事必是卷了细软逃命。
这般算计,正中其下怀,恰可趁势尽收渔利。
再者,也是让孙有福在临死前,再体验一遍钱财尽失的绝望。
对于这种为虎作伥、盘剥女工血汗钱的蠹虫,这样的结局,才算公道。
陈峥在柴房门口静立片刻,估摸着孙有福已经跑远,这才不紧不慢地动身,远远跟了上去。
孙有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拿了藏着的金银细软,立刻就跑!
离开津门,去乡下,或者去南边,躲得远远的!
故此,孙有福一路心惊胆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看到了自家那扇熟悉的大门。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因为恐惧和急切,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锁。
冲进屋里,他立刻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
稍微平复了一下,他不敢耽搁,连灯都没点。
就凭着记忆,扑到炕沿底下,手脚并用地刨开几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掏出一个紫檀木小匣子。
他又跌跌撞撞跑到墙角的米缸旁,伸手在米堆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小布包。
接着是灶台缝隙、破衣柜的夹层……他将自己这些年靠着曲家权势和克扣工钱攒下的所有家当。
金银首饰、大洋等,全都翻了出来,堆在桌子上。
看着满桌的财物,孙有福松了口气,这可是他半辈子的积蓄啊!
但一想到陈峥冰冷的眼神,他不敢有丝毫犹豫。
随后,孙有福找出一块厚布,将这些财物包裹起来,打了个结,紧紧抱在怀里。
有了这些钱,逃到哪儿都能东山再起!
他侧耳听了听门外,似乎没有动静,心中稍安。
他盘算着是从后窗走,还是等天色再亮些混出城去。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响,那扇他明明已经闩好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孙有福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只见陈峥不知何时已经地站在门口。
晨曦的光芒从他身后照来,让他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让人心寒。
“看孙管事这架势,是准备出远门?”
陈峥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语气平淡。
孙有福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包袱连连后退,语无伦次:
“陈……陈特派员……您……您怎么……这……这是我一点盘缠……”
“盘缠?”
陈峥缓缓走进屋内,反手将门带上,
“孙管事这些年,盘剥工人,帮着曲家做尽恶事,攒下的盘缠,想必颇为丰厚。”
“我……我都给您!都给您!求您放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