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深深看了师父一眼,将所有感激压在心底,只应道:
“那师父您随意,就当自己家一样。”
丁师傅眯着眼,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自去准备。
陈峥回到东厢房,闩上门。
他查检了床下木箱里的油布包。
枪身握在手中,隐隐约约感到踏实。
陈峥将子弹一颗颗退出又压回,反复摩挲那份触感。
随后,他将枪贴身藏好,外面罩上那件半旧长衫。
藏好枪,他又在屋里缓缓走了一趟形意五行拳,平复下了心情。
时辰差不多。
陈峥深吸一口气,将【吴德】立下的字据,收入怀里,这才推开了房门。
廊下的丁师傅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老僧入定。
“二哥,你要出门么?”陈闲跑过来,仰头问。
“嗯,出去办点事。”
陈峥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掠过廊下那道沉稳的身影,
“在家好生听大哥和丁爷爷的话。”
陈壮走过来,脸上略带忧色,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早去早回,千万小心,千万谨慎。”
“知道了,哥。”
陈峥点点头,又朝廊下的方向微微躬身,这才出了小院。
一路上,越靠近脚行区域,陈峥便越觉得气氛里,更多了几分躁动。
三三两两的脚夫、帮闲聚在街角、茶馆门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话题自然离不开今天的盛会。
陈峥在一家卖烟卷的小摊前停下,佯装挑选。
实则留意着旁边一个茶棚下的议论。
几个穿着短褂、看样子是力工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话。
“听说了吗?今儿个可不光是咱们脚行里争地盘那点事儿了!”
一个黑脸汉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咋能不知道?津门商会那位曲大公子要亲自来!
啧啧,这可是新鲜事儿,往常这些爷们儿,哪只眼瞧得上咱们这身臭汗的地界儿?”
旁边一个瘦高个嗤笑一声:“瞧得上?人家是来‘玩’的!你当是来体察民情啊?”
“玩?这有啥好玩的?”另一个年轻些的疑惑道。
瘦高个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
“曲公子那点嗜好,谁不知道?
就爱看人争,看人抢,看人出丑!
前些日子,不是在梨园行闹出一档子事儿?
两个角儿为了争年底堂会的戏码,本来私下较劲,不知怎的传到曲公子耳朵里。
你猜怎么着?
这位爷直接把俩人叫到跟前,丢下一把真家伙。
说‘你俩不是能耐吗?当场比划比划,谁赢了,年底的堂会,连唱十天!’
我的妈呀,那可是唱文戏的角儿,当时就吓瘫了一个!”
黑脸汉子接口道:“这事我也听说了!
最后还是班主磕头求饶,又奉上了一大笔‘孝敬’,才算完。
曲公子还觉得没意思,直嚷嚷‘扫兴’。”
年轻力工咂舌:“这不是拿人寻开心吗?”
“寻开心?那是轻的!”
瘦高个啐了一口,
“去年有个不开眼的小商人,生意上可能无意中得罪了曲家下面的铺子。
曲公子知道了,也没说怎么着,就是连着一个月,天天派人去那商人店里‘照顾生意’。
今天买空你的存货,明天说你货色不对要赔钱,后天找几个青皮在门口闹事……硬生生把个本分生意人逼得上了吊!
临了,人家里来哭诉,你猜曲公子说啥?
他说:‘哟,这么不禁玩啊?真没劲。’”
不远处的陈峥,捏着一包哈德门,微微眯起双眼。
这些传闻,与他之前了解的碎片信息拼凑起来。
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膏粱子弟的形象,愈发清晰。
这种“玩”,比明刀明枪的恶更令人胆寒。
因为你永远猜不透他下一刻,会兴起什么恶毒的念头。
他付了钱,拿起烟卷,正要继续往前走。
却听见另外一个人道,话里话外,就好像是亲眼所见似的。
陈峥微微侧头,打量了对方一眼,那是个模样凄惨的汉子。
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却双鬓斑白,双目瞎了。
“你们讲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还得我来说。”
“哟!老瞎子,你来说说看。”
那老瞎子嘿嘿一笑,像是极为苦楚。
“要说曲大公子玩儿人的手段,那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
前两个月吧,不是有桩无头公案么?
就城外十里铺那家‘悦来客栈’,掌柜的老许头的闺女,死得不明不白。”
老瞎子压低了嗓门,周围几人立刻屏息凝神。
陈峥也放慢了脚步,佯装看街景,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
“那客栈偏,平时没啥贵客。
那天也是巧了,曲公子不知怎的兴起,带着几个跟班,骑马游荡到了那儿,说是饿了,要吃点乡野滋味。
老许头是个倔脾气,又不认识这位津门瘟神,见来人衣着光鲜却带着股邪气,心里不喜。
加上曲公子那几个跟班吆五喝六,言语间对自家闺女不甚尊重。
老许头火气上来,嘴里就有些不干不净。
骂了几句‘纨绔子弟’、‘蛀虫’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