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扎眼的是街角那一处。
仁心药铺的招牌底下,排开一列长队。
多是老弱妇孺,个个捧着空药罐,脸上焦惶惶的。
店门只开一道缝。
一个胖掌柜站在高台上,扬着下巴嚷:
“听好了!新到的盘尼西林,只现大洋结算!”
“铜元券那些废纸一概不收!没钱的趁早滚蛋!”
铜元券,从清末就开始发行了。
到了民国十六年,已经是民间不可或缺的纸币。
只是,由于发行机构繁多,准备金的监管不力。
这玩意经常会出现贬值,甚至信用破产的情况。
这世道,还是银本位的。
1块大洋约可兑换300枚左右的十文铜元。
掌柜的自然是知道这些,他只是冷笑一声。
随后,叫伙计端出几瓶药,限量发卖。
买到药的紧紧攥住如同得了宝。
买不起的,瘫软在地,默默淌泪。
正对着药铺,却是一家西餐馆子。
门口走出几个穿西装,挺着肚皮的官老爷,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说笑:
“这回发大水,地皮倒便宜了,南市那几块好地,价钱落得厉害……”
“正是下手的时候,回头叫脚行的人去办一办,嘿嘿。”
他们瞥一眼对街排队的病患,眼神轻蔑,就像看蚂蚁。
随即登上候着的黑色汽车,一溜烟去了。
只留下呛人的汽油味。
巡捕房的黑皮狗拎着警棍,在街上懒洋洋地晃荡。
他们对病患的惨状视若无睹,反倒对任何挨近药铺的流民厉声吆喝,甚至拳打脚踢。
陈峥眼眸微微眯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体内因练武而来的温热气血,仿佛也被这世道的冷冽压了下去。
顶心肘练出的狠准劲,劈拳悟出的沉实劲,在这活生生的苦难面前,既真切,又空虚。
富人朱门酒臭,穷人病困道旁。
大水的淤泥还没掏净,人世间那条鸿沟,已硬生生摆在眼前。
这比什么拳脚招式都更锥心刺骨。
陈峥深深吸一口气。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或许只有练就真正的力量,才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
甚至……有改变世道的力量。
他加快脚步,买了小吃后,向丁师傅所在的学堂行去。
走入津善学堂,那条巷子的时候。
一阵引擎吼声炸起。
陈峥站在巷子里。
只见一辆小汽车按响喇叭,强要穿过不远处的狼藉之地。
泥水四溅,路边行人惊叫怒骂,纷纷躲闪。
车后窗里,一个高鼻深目的洋人侧影端坐,无动于衷。
陈峥看得很清楚,对方连眼珠都不曾转出来看一下。
车轮滚过,压出更深的水沟。
四处响起几声低低的咒骂,恨虽恨,却没人敢高声。
直到陈峥运足气力,骂出一声:“谢特!”
那洋人略感惊讶,摇下车窗,遥遥望了陈峥一眼。
陈峥看得很清楚,对方一副居高临下的审视模样.
碧蓝的眼珠里是些许被打扰的不悦,当然更多的不屑。
仿佛在看一只突然发出响亮叫声的奇异昆虫。
毕竟,这么多的人都不敢出声,就你喜欢出头?
汽车引擎并未熄火,发出低沉的轰鸣。
与附近的寂静形成对比。
那洋人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懂陈峥骂的是什么,但语气里的鄙夷是跨越语言的。
他嘴角撇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又带点轻蔑。
他并没有下车理论的意思。
那似乎太抬举这个粗布褂子的中国年轻人了。
只是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随意地朝陈峥的方向点了点。
仿佛在说“我注意到你了,但也仅此而已。”
随后便对前面的司机说了句什么。
车子扬长而去。
陈峥看着远去的汽车。
那个洋人甚至不屑于与他发生真正的冲突。
就好像多看一眼都嫌费事。
“力量……”
陈峥再次于心中默念这两个字。
不仅仅是肘尖爆发出的炸响,掌缘劈落时的脆鸣。
更是一种能够挺直脊梁,不被轻蔑,不被践踏的底气。
陈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将目光从汽车消失的方向收回,转身继续走向津善学堂。
世情百态,如同又一记沉重的铁拳,砸在陈峥的认知上。
让他对为何要练拳,要练出什么样的拳,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那是种无比刺痛的体悟。
他要去找丁师傅,学习的不仅仅是形意真功。
还有在这个世道下,如何安身立命。
乃至挥拳向更庞大之物的……力量。
陈峥摸了摸怀里还温热的零嘴小吃,加快了脚步。
很快,陈峥踏入津善学堂,院内已点起灯火。
昏黄的光晕下,丁师傅正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一碟茴香豆,小酌着一壶老酒。
陪着的他不是别人,正是济生堂的沈伯。
听得脚步声,丁师傅头也不抬,只哼了一声:“来了?”
“身上汗气未散,劲意还绷着,下午没少下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