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陈壮早有防备,拉着弟弟疾退数步,
黄叔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在泥水之中,满脸污浊,却仍喃喃不止,
“不能去啊……不能去……我的儿啊……会被木偶吃掉的……”
他半张脸扭曲,半张脸悲苦,泪水不断流淌,瞧得陈壮兄弟心头怦怦直跳。
木偶?
镇远武馆里有什么脏东西,附在木偶身上?
黄叔挣扎了好半晌,浑身一颤,像是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眼皮吃力地抬起来,目光涣散。
好不容易才凝在陈壮脸上,气若游丝地开口:
“阿壮……我、我好似见过你家老二……”
陈壮心头一紧,连忙俯身追问:“当真?什么时候?”
“是……就是我来的路上,”
黄叔眼神发直,像是努力回忆什么,“对……对!我遇见过阿峥!”
陈壮眉头锁得更深,额间皱出几条沟来。
黄叔来的路上?
那岂不是……
“他说了什么没有?”陈壮声音压低,生怕惊散了对方那点恍惚的神智。
黄叔嘴唇哆嗦,话在口中滚了几次,却迟迟吐不出来。
“他说……他没说……”
忽然又自己打断自己,“不、不对!他说了!”
接下来一幕,叫躲在陈壮背后的陈闲看得心惊肉跳。
黄叔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舌。
随后,他竟然伸出双手,开始拼命扯自己的舌头!
不断发出嗬嗬的怪响,面目扭曲,双眼瞪得滚圆。
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头,不准他吐出半个字。
陈壮一把按住他乱抓的手,低喝道:“黄叔!定定神!”
黄叔又是一阵剧烈挣扎,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在地上扭动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挣脱了什么禁锢,颓然瘫软下来,喘着大气道:
“他说……他一定能回来……”
稍顿一下,黄叔眼神空茫地望着屋顶,轻声道:“……会把小九,也一齐带回来。”
话音方落,他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头一歪,再度昏死过去。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陈家兄弟。
外头的雨势似乎变得更大了。
陈闲从大哥肩膀后头怯生生地探出半张脸,声音打着颤:“大哥……黄叔这模样,难不成是撞邪了?”
陈壮蹲下身,取出一块粗布手巾,替黄叔擦去满脸的雨水和泥污,低声应道:“怕是‘撞了客’。”
他语气沉重,稍顿一下,又说:“又或者,是小九在镇远武馆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累黄叔成了这样……”
陈闲一听,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脱口而出:“那二哥他岂不是也?”
陈壮没等他说完,霍地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勉强挤出个笑容。
他一把将弟弟搂进怀里,温声安慰:“别怕,有大哥在,总会有办法。”
话音虽稳,可他自己的身子却忍不住微微发抖。
夜雨滂沱,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细闻又似茉莉凋腐之味。
这气味说不上是从哪儿来的。
像是从黄叔身上散发出来的,又仿佛无处不在。
陈壮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这味道异样诡谲,不是寻常花香。
眸光四扫,又没发觉什么异常。
他转头望了一眼炕上昏沉不醒的黄叔,眉头越皱越紧。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重重打在窗纸上。
屋内油灯昏黄,火苗跳动,把兄弟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人心慌意乱。
“大哥,”陈闲凑近了些,嗓音压得极低,“黄叔刚刚说……木偶会吃人……你信不信?”
陈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黄叔向来最稳重,今天吓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见到了极吓人的场面。
只不过木偶吃人这种事,实在太荒诞。”
“可去年海河浮尸那桩案子,一开始不也都说是失足落水么?”
陈闲绞着衣角,声音仍发颤,
“后来才听说,那些尸首一个个古怪极了,有的满脸惊骇,有的浑身上下没半点伤口,却像被抽走了魂儿似的的……”
陈壮神色一凛:“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卖报的时候,在茶楼里听人闲扯的,”
陈闲低声回道,“他们还说,租界近来也不太平。
有家洋娃娃工厂,上个月一夜之间死了三个女工,大家都说……是被她们自己缝制的娃娃给活活掐死的。”
兄弟俩一时无话,只听得窗外雨势越来越急。
“大哥,”陈闲又接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天津卫也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
陈壮点头:“记得,河水倒灌,老城里淹了半条街。”
“那天晚上,镇远武馆隔壁的王掌柜,不是说他看见……”
陈闲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又压低了几分,
“看见一队穿着清装的人偶,排队从武馆里走出来,涉水而行,一个个面无表情,可眼珠却会转?”
“那是他醉糊涂了,”陈壮摆手,连连安慰小弟,“第二天酒醒了,他自己都不认账。”
“但后来不是有人在武馆后巷,捡到一个木偶头么?”
陈闲越说声音越小,
“雕得活灵活现,眼睛里却淌着血……大家都说那木偶邪门,赶紧拿去烧了。”
陈壮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
重重雨幕之中,远处镇远武馆的方向漆黑一片。
只有偶尔电光闪过,才能依稀照见那座门楼的轮廓,阴沉沉地立在夜雨中。
“大哥,”陈闲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慌,“二哥他……不会真碰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陈壮沉吟良久,才开口:“阿峥跟着丁教习学的是正经功夫,一身阳气旺盛,寻常邪祟近不了他的身。”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想起黄叔刚才那疯癫惨状,若真是中了邪,那镇远武馆里的东西,恐怕不是“寻常”二字所能形容的。
“可黄叔说……”陈闲几乎要哭出来,
“说木偶会吃人……还说二哥答应了一定会把黄九带回来……”
陈壮心头不由一紧。
他晓得二弟的性子,是知恩图报之人。
若是为了报答黄叔这份中间人的情分,知晓黄九陷在险境里,阿峥必然会前去救人。
再不然,就是阿峥自个儿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
若是不去,他们兄弟俩,会不会也落得跟黄叔一般,中了邪、着了魔?
可万一真像黄叔所说,那武馆里头藏的是会吃人的木偶。
陈壮越想越是心惊,不安沉沉压在他的胸口。
就在此时。
炕上的黄叔呻吟了一声,喃喃呓语:“灯笼……好多灯笼……都盯着看……”
兄弟两人同时转头,却见黄叔仍旧昏睡不醒,方才不过是句梦话。
陈闲脸色苍白:“大哥,我越琢磨越害怕。去年木偶头的事,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陈壮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听说那木偶头烧了三天才烧透,火里噼啪作响,像是活物在惨叫。
烧完以后,灰烬中竟然扒出几块大洋,上面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咒。”
他顿了一下,嗓音压得更低:“这件事后来被压下去了,巡捕房的人也来看过,只说有人装神弄鬼,不许再议论。”
“但现在黄叔这个样子……”陈闲颤声说,“难道那邪门的东西……又出来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
窗外突然炸响一记惊雷,震得窗纸簌簌乱抖,油灯也跟着忽明忽灭。
就在那一明一暗之间,他们仿佛看见窗外雨幕中,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僵立不动,身形古怪,全然不似活人。
再一定神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瓢泼大雨铺天盖地。
“大哥……”陈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二哥他……还能回来吗?”
陈壮没有回答,只把弟弟揽到身边,目光盯住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