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你这话当真?”
老韩紧盯着他。
“当真个屁!”
老韩自个儿接上话茬,嘴里啧了一声,撇着嘴道,
“真真儿的,让你这老东西撞了大运,白捡了个天大的宝贝徒弟?老天爷不开眼哪!”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那点子酸溜溜的妒意,刚冒头就被更大的惊愕冲散了。
他直勾勾盯着天空。
下午时分,日头微斜,不时传来几声闷雷。
眼前好似又瞧见了陈峥那小子惊人的根骨,心头翻江倒海。
要知道,两人都是前清过来的,到了眼下这光景,他俩总觉着浑身不自在。
像被这新天新地生生撇下的几个老物件,蒙着灰,格格不入。
老丁沉默了好一阵子,那茶碗终于搁下了。
他慢吞吞转过脸,对着老韩,手探进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硬纸壳烟包,上头印着“哈德门”仨字。
他抖出一支烟,叼在嘴唇上。
“点个火。”老丁声音有点哑。
老韩长长叹出口浊气,像是要把胸中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都吐出来。
他拇指食指轻轻一搓,啪地脆响,指间竟然凭空爆出一粒豆大的火苗,凑到老丁烟卷儿头上。
烟头猛地一亮,燃着了。
老丁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嘴角缓缓溢出,缭绕在两张沟壑纵横的脸中间。
他微微眯眼,透过烟雾瞧着老友:
“老韩,掰着指头算算,咱哥俩……眼瞅着奔五望六了吧?”
“嗯,”
老韩也摸出根烟,就着烟头上的火苗引燃了自己那支,深吸一口,声音闷闷的,“老喽。”
“是啊,没人稀罕,也不值钱喽。”
老丁吧嗒香烟,烟雾缭绕里,声音闷闷的。
“你还好,缩在班子里,成天捣鼓那些神神鬼鬼的怪事。”他瞥了眼对面。
“我呢?只能窝在破学堂里,当个教娃娃的穷教习。”
丁师傅停了烟嘴,眼神忽然亮得不同往常,像是拨开了眼前的雾。
“想当年最风光那会儿,嘿!”
手往高处一比划,“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那是光绪爷赏的恩典!你得记着!”
留着辫子的老韩,到底忘不了他的主子。
“屁话!”
老丁啐了一口,烟灰簌簌落下,
“大清早亡多少年了,你倒想起光绪爷来了?!”
老韩没接茬儿,这话头他俩掰扯过太多次。
香烟上火星子一闪,话题转到了正主儿身上:
“你认准的那个传人,陈峥……也算我老韩半个徒弟。
眼下他这劫难,”
老韩顿了顿,盯着丁师傅,
“要不……我现在给他扎个替身纸人儿?先糊弄过去?”
他慢悠悠又补了句:“钱么,记你账上。”
老丁没吭声,只把最后一口吸得滋滋响,直到烟里红光彻底暗下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摆了摆那只满是老茧的手。
“罢喽。”
顿了顿,“我徒儿陈峥选的路,让他自个走完。”
“你就不怕?”老韩声音压低,
“不怕他成了第二个张三甲?被妖人所害身死道消?”
“况且,那小子身上有买命钱,寻那几件物件,怕是会遇到不少怪事。
一个不留神,年纪轻轻就……”
“不会!”
老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腰板努力想挺直,终究还是佝偻着。
“那小子,看着老实巴交,骨子里邪门得很!我看他行!”
撂下这话,老丁不再多言,一手扶着后腰,脚步蹒跚地朝门外挪去。
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老韩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
老伙计的驴脾气,他太清楚了。
只得哑着嗓子朝隔壁喊:“老黄!老黄!包几贴治腰的膏药,快!给丁师傅送去!”
喊声刚落,头顶上“轰隆”一声闷雷,滚了过去。
此时此刻,陈峥正走在回家的道上。
这雷声来得突兀,震得人心里一紧。
路边的树荫下,几个歇凉的街坊也抬起了头,七嘴八舌:
“怪事!大日头明晃晃的,天蓝得透亮,哪儿来的雷?”
“可不是,响得邪性,别是要变天吧?”
“邪门儿……”
陈峥也微微仰了下脸。
天上云丝儿都没几缕,日头毒得很,晒得石板路发烫,空气闷得像捂在蒸笼里。
他心思压根不在老天爷变什么脸。
雷声也好,街坊的议论也罢,都像隔着一层油纸传进耳朵里,模糊不清。
他满脑子就一件事。
刚从老韩那儿讨回来的买命钱,这会儿正冷冰冰地揣在裤腰里。
接下来,得把那五样东西凑齐了。
当铺铜屑、老槐露水、桥中活水、丧家纸灰、乱葬岗坟土。
一样都不能少。
东西齐了,按老韩交代的法子做场仪式,这场要命的劫数,兴许就能熬过去。
“今夜子时,当铺铜屑......”陈峥嘴里头低低念叨着。
既然知道了解决的法子,接下来,无非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这念头一落。
陈峥浑身一松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虽然那股子茉莉混着腥甜的怪味儿,还在身边若隐若现地缭绕。
可此刻,他脚步轻快,往巷子深处走去。
“这大概就是……日子有了奔头的感觉吧,”
他心里头琢磨着,“自个儿选定了路,接下来,就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很快,陈峥回到家门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屋里亮着煤油灯。
陈闲听见动静,扬着嗓子喊:“二哥,你回来了?”
“吃了夜饭没?哥给你捎了点卤菜。”
陈峥站在门口,手里提溜着个油纸包,朝兄弟晃了晃。
一股子浓重的酱香,混着五香粉的味儿,冲着陈闲鼻子里钻。
他咂咂嘴:“吃了点垫肚……要不,你留着给大哥夜里回来?”
“哦?留给大哥?”
陈峥眉毛一挑,嘴角挂着点笑,就那么瞅着他。
陈闲喉咙里咕噜了一下,那眼珠子,像是被磁石吸住了,钉在油纸包上,嘴里的话就变了调:
“哥!你这……莫不是真发达了?发大财了?”
“发财?发什么财!还不是瞧见我家阿弟,大白天卖报跑断腿,夜里头还要点灯熬油学洋文,辛苦!”
陈峥说着话,手往前一递。
“还是二哥最疼我!”
陈闲嘴上刚还说不吃,那手却比兔子还快,一把就薅了过去,指头尖儿立刻沾了层亮汪汪的油。
他撕开油纸。
里头是酱色浓得化不开的卤煮鸡杂,切成了小块。
鸡心、鸡肝、鸡胗子,还混着几截软糯的肥肠。
他两指一捻,捏起块鸡胗就往嘴里一丢,腮帮子鼓得老高,嚼得呼哧带响,含混不清地嚷:
“二哥!我就知道!跟着你混,三天饿不了两顿!你放心,等弟弟我将来出息了,铁定带你……”
话没说完,猛地呛住了,咳得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