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替我寺挡下兵灾时,我便该隨你而去。
佛国再好,不及人间一握。”
蒲握剑的手手轻轻颤抖,最终化作一声嘆息,
“和尚,你早该这么说了。”
老僧点点头,语气中带著释然“苏施主说的对,放不下那点执念,终究是贫僧。比起我,你更近於佛。”
老僧望向面前的白骨髏,眼神温柔“蒲镶,看好了,这是我欠你,欠这方鬼域谷的答案。”
话音未落,后者头顶突然绽开一朵朵血色莲,每片瓣上都刻著密密麻麻的往生咒。
隨著这些朵朵莲飘入青衫少年手中。
老僧的身躯也开始寸寸崩解,化为道道柔和散发的金光。
这实质般的光芒,最终全部如同纱衣般一丝丝轻柔的覆盖在蒲镶身上。
在这纱衣笼罩下,后者原本只是用障眼法显化的肉身,在这柔和的佛光中,竟慢慢恢復的如常人一般。
蒲抬起手,摸了摸有些潮湿的脸,重塑血肉的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对身上的纱衣轻声道,“这一次,你再也躲不掉我了。”
贺小凉看见这一幕,有些感慨。
老僧终究未能证得菩萨果位,蒲镶也终究没有成为玉璞剑仙。
不过今日之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割。
这个结果,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得清楚。
贺小凉又想起当初打蘸山船上的自己。
那时她心盲意乱,差点就执迷於缘,是苏尝隨口点拨,解了她燃眉之急。
这也让她第一次怀疑一一大道之外,是否还有別的风景。
她望向手中那根连理枝条,少年奉还的福缘还在上面承载著。
贺小凉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让它物归原主。
她怕接过福缘,就再也找不到与少年联繫的理由,
这位年轻女冠轻声自语道“凉薄吗?是不敢深情。怕深情累己,更怕深情累人。”
正准备將那顶莲冠交还给她的苏尝,走来时听见这话,不由得愜了愜。
贺小凉回过神,脸颊顿时有些緋红。
这位年轻女冠难得有些侷促的接过道冠,戴在头顶,不敢再看少年眼睛。
鬼域谷与骸骨滩的接壤处。
没有了老僧肘,京观城高承的白骨法相再难存进。
少年的阴神法相也腾出手,骤然出剑。
巨大法相抢臂,一剑劈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整座骸骨滩天摇地动。
高承的白骨法相身形轰然崩溃下坠,瞬间没入大地,被迫退回了鬼谷这座小天地当中。
不多时,苏尝的阴神法相便压著高承真身返回了京观城废墟附近,
这位京观城城主身材不高,一副雪白瘦骨模样,身上只是披掛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
乍一看,很难讲他与那位让南方诸城瑟瑟发抖,披麻宗头疼的城主相对应,
在看见青衫少年后,高承只说了一句,“成王败寇”,便不再作声。
苏尝也懒得理会他,只是努力將老僧遗留下的所有血肉莲炼化,准备待会儿用於超度亡灵往生。
这个时候,高承才再次开口问道,“苏尝,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怎么处理鬼域谷诸多鬼修亡魂?”
青衫少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罪大恶极者,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次之各有期刑,期满我再送他们去转生。
其余无大错者,想要继续修行,在青册上登录姓名即可。
想要轮迴的,我自会为他们开闢一条阴冥道路去往生。”
在少年回答的同时,阴神法相也將此话於鬼域谷中昭告。
高承笑道,
“异想天开!整个鬼域谷即使只有十万阴魂想要转世,为他们单独开闢阴冥道途所费的消耗也是泼天之数。
你有多少气运和福缘可用?”
苏尝弹指將他的嘴巴封禁,“这种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即使散去这一身人道气运,又如何,他的大道不在於集一人之力一人之心。
而是取之於人,用之於人。
而就在此刻。
年轻女冠忽然將手中的连理枝再次递过,
这一次,焦黑的连理枝条上不只是少年之前还给她的一半福缘。
而是加上她本身的那一半。
福缘冠绝一洲的贺小凉,此时將自己天生的所有福缘,全部交给了少年。
她望著眼前少年,眸光清澈,
“昔日陆沉以我福缘为桥牵因果,今日我便以这桥为柱,帮你立鄯都万世轮迴。
让走过这桥的亡灵,人人得以往生,便是我贺小凉完成了对你当初的许诺!”
这一刻,苏尝忽然读懂了陆沉的算计。
你说我徒弟凉薄不懂人心,可若有一天她照见本心后,又该如何?
接过连理枝条的一袭青衫身形,一步来到京观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
只见数百里之內,阴气冲天,匯聚成一条豌蜓长河。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这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
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在眾多想要寻求往生的亡魂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坦途。
而且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一直遥望著这边的竺泉惊讶发现绵延鬼物队伍头顶,还出现了一朵朵血色莲。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莲在身边一一绽放,摇曳生姿,將它们身上的阴气洗涤乾净。
异象还不止於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
剎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將第一批数万亡魂,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前行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
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数万亡魂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
以超乎想像的极快速度,赶赴鬼域谷外的水陆法会和周天大。
要洗去这些浸在鬼域谷千年的鬼物亡灵身上的斑驳死气后,再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鄯都的大门內,帮他们轮迴转生。
这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
竺泉忽然发现,自己和一眾披麻宗弟子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即使是法会也不需要他们帮忙。
因为法坛中央,早有一位红袍大袖的判官等著。
望著这一幕,饶是別有心事的剑修蒲,此时也证无言。
小玄都观老道人倒是会心一笑,那个少年还真是说到做到。
他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浩浩荡荡的队伍,路过南方诸城时,一眾城主呆滯无言。
许久过后,其中一个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气运和福缘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这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肤腻城的城主范云萝,眼中熠熠光彩看著队伍前的那个青衫少年身影。
她笑语盈盈道,“他是苏尝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山风迎面吹鬢角。
年年春风和煦,也会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头。
可在这春风中,愈加凝实的中年儒士身影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
“万年之前,先贤们若无舍我利他的心境和捨生忘死的气魄,人间就不可能有如今万年的人间”。”
“那现在的我们,修道又是为什么呢?”
他自问自答道,
“当如前人一样,为了天下不可一日无此君。”
“此君是谁?
记住了。
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