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有驛馆杂役牵走了卸下行囊的白驴和骡子,驛丞程昇也给他们了驛舍的钥匙。
他递给苏尝四间甲等房的钥匙,够每人各住一间,
但几人到底是合住,还是分开,就不用他置喙了。
暮色里,三个孩子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便聚集在苏尝所住的那间宽的甲等驛舍里聊天。
驛丞程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家书,送完之后便笑著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
他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驪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
除了三十余个字跡潦草敷衍的行书。
信封內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的大驪最大钱庄的银票。
再次看了一眼那写著与自己断绝关係的家书,冷麵少年的脸色难看至极,胸膛深深起伏著。
因为顾忌嚇到李槐与李宝瓶,他便快步来到了屋外的走廊上。
林守一看著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努力平復著心情。
但当他看的街上行人中有一家三口,父母带著儿子欢声笑语的一幕时。
这位努力换气的落魄公子的眼圈瞬间变得微红。
打小他娘亲就偏心宠爱弟弟。
父亲冷漠,万事不管。
然而就这样的父亲,到了弟弟林守业那边,就算没个笑脸。
也好过在林守一这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刻薄言语。
所以林守一的整个童年岁月,一直到与苏尝一起离乡远游,都是名副其实爹不疼娘不爱的。
如今更是连关係都要断绝,实在是伤透了少年的心。
就在林守一视线有些模糊之际,忽然感觉身后有一只熟悉温暖的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苏尝一手搭在林守一肩膀上,一手摘下腰间银色小葫芦递给这个少年,
“虽然里面存的剑气没有了,但酒液里的灵气还有不少,来一口暖暖?”
听到他如此说的冷麵少年一点没犹豫,也没客气的接过酒葫芦,直接灌了自己一大口。
这一口下去,瞬间就让他紧绷著的面庞变得通红。
之后他又询问似的瞧了一眼苏尝。
青衫少年微微一笑,“没事,人总有些时候需要醉一醉的。”
於是林守一又连喝了两大口。
三大口酒下肚,身形已经摇摇晃晃的少年,长吐一口酒气,抓起那封家书就要撕的粉碎。
然而感受著苏尝一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传来的热意。
冷静下来一些的林守一只是把那封信揉成一个纸团,放在靴子里踩在脚下。
感受著脚下咯人的触感,少年逐渐清亮下的眼睛,与他红一片的面庞形成了鲜明对比。
身形摇晃,面庞通红,口吐酒气,但是眼神清亮的落魄公子回头看向青衫少年。
他的语气坚定,
“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
听到这种有些赌气意味的少年言语。
苏尝没有丝毫嘲讽之意,只是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
“只要你林守一坚持读书和修炼,以你的天资,他们后悔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下反而林守一自己有些绷不住了,他自嘲一笑“我那个爹,无论怎样,他都是不会看得起我的。
当然,我更看不起他。”
苏尝心说这才哪到哪,你现在只是不了解你父亲才看不起他。
等你了解了你爹林正诚,你估计会他。
在原歷史平安发达了之后,林正诚曾对林守一说,
“我与陈平安父亲是好友,曾经给杨家药铺后院老人递过一句话,算是照顾过陈平安,所以他应该来登门拜访我”。
这副我虽然没做什么事情,但我是陈平安大恩人的做派,才让人拍案叫绝。
而看著苏尝还是倾听姿態的少年,索性把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苏尝,你其实是不是想要做什么大事?”
“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有趣一点,而且现在做的都是一些小事。”
“可我看你这一路又是跟大驪对著干,又是招募人手的,这些都叫小事?”林守一瞪大了眼睛。
青衫少年摊摊手,语气好像很无奈,
“是大驪有些人跟我作对。我可是一个要开商行、搞实业的本分人啊。”
又沉默了一下,冷麵少年才轻声问,
“苏尝,你觉得我可不可以参与到你的事情里去?”
“等你再多走点路,多遇见点人,更清楚的认识这个世界之后。
你可能就会有自己想做的事了。”
苏尝一边说,一边扶著林守一的肩膀,免得这个摇晃的少年从楼上摔下去,
“当然,到时候你如果还想跟我做那些小事的话,我也很乐意你加入的。”
脑袋已经昏昏沉沉的少年执的说,
“可我现在確实对你想做的事很感兴趣。”
“那我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在修炼之余找我借阅翻一翻。”
苏尝架著彻底压不住醉意的林守一往后者自己屋子里走,
“如果你认可上面的话就继续看,不认可的话就不用看。”
当林守一被青衫少年扔到床上,在睡死过去之前,他轻轻呢喃了一句,
“苏尝,我以后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吧?”
在走廊上正给他关门的青衫少年撇撇嘴,
“等你啥时候別三口酒就倒,我再考虑考虑怎么回答你林日新这个问题。”
幸好躺在床上的林守一已经睡过去了,否则一定会问苏尝是怎么知道他的字的。
林守一,字日新。
那位老国师崔为他取的字,意为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但苏尝觉得比起这句牵强附会郑观应的《易言·火器中的“惟火器既日出日新,购用宜慎之又慎。”的话。
不如《礼记·大学那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更符合如今的林守一,也更符合他的口味。
每天都要持续改进和自我革新。
也就是坚持变与动。
动起来的少年,做事的少年,才让人感觉生机勃勃啊。
站在走廊上的苏尝,在听见了屋內少年松下心弦后的鼾声渐起后,便放心的走向自己的屋子。
只是走到一半,他便听见楼下一阵喧闹。
驛馆门口,有个浑身穷酸气的老秀才想要进入。
驛卒问他是谁。
老秀才想了想,隨后探进来半个头,接著就眼晴一亮。
隨后他便指著走廊上的青衫少年,信誓旦旦的说我曾是他先生的先生。
结果转头的驛卒,就看见那位好像大有来头的苏公子,清楚而缓慢的捏了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