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堂上抖足了官威,將一眾士绅豪商摆布得服服帖帖之后,秦思齐志得意满地回到了州衙后宅。然而,想像中的轻鬆氛围並未出现,反而看到以秦思文为首的几位族人,连同妻子白瑜的贴身侍女,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地坐在廊下,唉声嘆气。
秦思齐有些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银子不是快要凑够了吗?”
秦实诚苦著脸站起来,指了指厨房方向:“思齐,不是银子的事,是……是肚子的事。”
原来,他们从湖广老家带来的最后一点大米,今天彻底吃完了。秦思齐这才恍然,他自己忙於公务,对饮食不甚在意,但族人们和女眷的胃口却受不了。
这绥德州地处陕北,主食以小米、黍黄米、蕎麦、燕麦和各种豆类为主,磨成粉后多做成饃饃、饼子、麵条或者炒麵一种將杂粮炒熟磨粉,吃时用水或汤冲调的乾粮。偶尔也能见到小麦粉做的白面馒头,但价格昂贵,寻常百姓家是吃不起的。
对於吃惯了稻米的湖广子弟来说,突然换成几乎全是麵食和杂粮的食谱,而且是那种口感粗糙、不易消化的类型,简直是种折磨。
用他们的话说:“吃那些饃饃饼子,感觉塞了一肚子,没过两个时辰就又空了,肚子里老是觉得空落落的,浑身没劲儿!” 那种源自饮食习惯差异的生理性不適,远比想像中更难適应。
白瑜虽然没说什么,但秦思齐也注意到她近日食慾不佳,人清减了些。心中涌起一丝歉疚,光顾著在前面爭权夺利,却忽略了身边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城里…就买不到大米吗?”秦思齐还抱著一丝希望。
秦思文摇头:“问遍了,米铺倒是有两家,但卖的都是陈米,而且贵得嚇人,说是从西安府甚至更南边运来的,数量极少,也就够城里极少数富户偶尔打打牙祭。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顿顿吃可吃不起。”
秦思齐沉默了。这就是现实,地域差异赤裸裸地体现在一日三餐上。秦思齐对眾人道:“没办法,入乡隨俗吧。刚开始肯定不习惯,忍著点,慢慢习惯。让厨娘想想办法,把杂粮做得精细些,样多点。非常时期,克服一下。”
光是口头安慰没用,但这確实是他们必须面对和適应的第一关。
次日,秦思齐將州衙日常事务简单交代给几位佐贰官,吩咐他们按部就班即可,若有急事可派人到乡下寻他。然后,他点了秦思武和另外四名机灵的族人,又带了五名熟悉本地情况的可靠差役,准备轻车简从,下乡去。
秦思文对此颇为不解,趁著收拾的间隙,低声问道:“思齐,城里这摊子刚理出个头绪,士绅们正惶惶不安,咱们不是应该趁热打铁,继续立威,把局面彻底掌控住吗?这突然跑到乡下去,岂不是给了他们喘息和串联的机会?”
秦思齐笑了笑,拍了拍秦思文的肩膀:“思文,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很重要。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不能逼得太急,狗急还会跳墙。”
“我们前几日的动作,已经足够让他们肉疼和害怕了。现在需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消化,让他们自己去权衡利弊。我们若继续留在城里步步紧逼,反而可能促使他们拋开成见,联合起来对抗我们,那局面就复杂了。我此时离开,看似放鬆,实则是以退为进。”
秦思齐目光投向衙门外苍黄的原野道:“况且,真正的根基,不在州城那几家士绅的库房里,而是在这千沟万壑的乡野田间,在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身上。不了解他们,不了解这片土地到底能长出什么,我们在这绥德州,就是无根的浮萍,站不稳的。”
秦思文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族弟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原来他看的,远比眼前这一城一池的得失要远。
时值农历五月,陕北的春天来得晚,此时正是万物生机最盛的时节。秦思齐一行十余人,骑著马,离开了绥德州城,开始走访周边那些距离较近、当日便能往返的乡镇。
秦思齐下乡的消息,早已由差役提前通知了当地的里长、甲首。这些最基层的小吏诚惶诚恐地前来迎接,秦思齐却摆摆手,免了那些虚礼,直接让他们带著去田里看看。
秦思齐穿著普通的青布直裰,打扮得像是个游学的书生,混在人群中並不显眼。他让差役和里长跟在稍后位置,自己则带著秦思武等人,走到正在田里间苗、锄草的老农身边,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仔细捻著,感受著那粗糙而贫瘠的质感。
秦思齐用绥德方言打招呼:“老人家,忙著呢?”
老农抬起头,看著眼前这个麵皮白净、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以及身后那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隨从,有些拘谨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憨厚地笑了笑:“啊,是哩,…公子,锄草哩。”
秦思齐指著地里绿油油的苗子问:“老人家,您这种的是糜子吧?糜子,即黍,去皮后称黄米,是以前陕北主要粮食之一”
“是啊,公子好眼力。”老农见秦思齐能叫出作物名字,稍稍放鬆了些。
“我看这地,土层薄,石头多,肥力也不太足啊。种糜子,一亩地能打多少?”秦思齐问到了关键。
老农嘆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掌比划著名:“好年景,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打上一石二三斗约合现代150160斤糜子,就算谢天谢地了。要是年景不好,旱了、涝了、或者起了虫害,能收个七八斗就不错了。交了皇粮,剩下的也就刚够一家老小餬口,遇上灾年,就得饿肚子。”
“除了糜子,还种別的吗?”秦思齐继续问。
“种啊,小米也得种,那东西更耐旱,就是產量更低。还有蕎麦,生长期短,万一春播的糜子穀子毁了,还能抢种一茬蕎麦救急。豆子也种点,像黑豆、绿豆,好歹能贴补点吃的,豆秸还能餵牲口、肥地。”老农如数家珍,这些都是他们世代积累的、与严酷自然条件抗爭的经验。
“就没想过种点別的?比如…麦子?”秦思齐试探著问。
老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麦子娇贵,费水费肥!咱这地方,十年九旱,你看这黄土,存不住水啊!种麦子,投入大,收成却没保障,划不来。”
秦思齐又问了问肥料、农具、灌溉等情况。老农告诉他,肥料主要靠家里养的猪羊鸡粪和沤的绿肥,根本不够用。农具多是祖辈传下来的木犁、铁锹,效率低下。灌溉更是奢望,基本全靠老天爷赏饭,所谓的水浇地少得可怜。
在对答中,秦思齐渐渐明白了:绥德州的农业,是典型的靠天吃饭的雨养农业。受限於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水土流失严重的地理条件,以及乾旱少雨、无霜期短的气候特徵,作物选择极其有限,主要以耐旱、耐瘠薄的糜、谷、蕎、豆等杂粮为主,產量低而不稳。
农业生產技术落后,工具简陋,肥料奇缺,水利设施几乎为零。这里的农民,是在用一种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从这片贫瘠的土地里刨食。
秦思齐站起身,望著眼前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心中沉甸甸的。
之前想著靠查抄士绅、逼迫捐输来解决財政和建设问题,终究是治標不治本。绥德州真正要改变的,是这靠天吃饭的落后农业面貌。只有让土地產出更多,让百姓能吃饱饭,仓廩才能充实,自己的存在在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