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准备工作在秦家宅院中有条不紊地进行著。购置坚固耐用的长途马车是重中之重,秦思齐吩咐秦思武去县城寻访可靠的车行。然而,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张大人耳中。
听闻听秦思齐欲购车远行,当即吩咐手下,將县衙驛精心养护的四驾上等马车直接驱往白湖村秦家,並言明乃是:“聊表地主之谊,预祝秦大人一路顺风,鹏程万里”。
这四驾马车,虽非皇家规制那般奢华,但车身坚固,用料扎实,车轮以硬木包铁,车篷以厚实油布覆以锦缎,內里空间宽敞,铺设软垫,远比市面寻常马车舒適耐用,正是长途跋涉的佳选。
当四驾马车在县衙胥吏的引领下驶入白湖村时,著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民们围观点评,嘖嘖称奇。
秦思齐得知原委,心中却是微微一凛。官场之上,人情往来最是微妙。张知县此举,示好之意明显,但这份礼若是坦然受之,日后难免落人口实。
亲自接待了前来送车的县丞,態度谦和,对张知县的盛情表示由衷感谢,盛讚其关怀士林。然而,就在县丞完成任务,拱手告辞之际,秦思齐却不动声色地拉过他的手,將一张早已备好、面额一百两的银票迅速塞入其袖中。
秦思齐语气诚恳,带著不容拒绝的意味:“县尊美意,思齐感激不尽。然朝廷规制,本官亦深知。此四驾车马价值不菲,思齐若白白受之,於心难安,亦恐有违物议。这一百两银子,虽不足车马之资之十一,亦是思齐一番心意,权当是按市价折抵部分费用,万望县丞大人代转县尊,聊表寸心,切勿推辞。否则,思齐实不敢领受此车。”
那县丞先是一愣,隨即面露难色,但在秦思齐温的目光下,终是明白了这位年轻进士的坚持与原则。暗暗佩服此子年纪虽轻,处事却如此老练周全。
不再推辞,袖了银票,躬身道:“秦大人清廉自守,下官佩服。定將大人心意稟明县尊。”
送走县丞,秦茂山有些不解,低声道:“思齐,张知县一番好意,你如此推拒,是否……”
秦思齐微微摇头,目光深远:“茂山叔,官场之上,无功不受禄。今日受此重礼,来日张知县若有请託,我是应还是不应?边陲之地,情况复杂,我更需谨言慎行,不轻易授人以柄。这一百两,值得。”
秦茂山闻言,若有所思,不再多言。
启程的前一日,秦思齐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只身一人,提著装满香烛纸钱的竹篮,缓步走向村后的祖坟山岗。
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肃穆与离愁。首先来到父亲那方朴素的青石墓碑前。父亲早逝,未能看到他今日的荣耀,点燃香烛,取出贡品,恭敬地跪下,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及冰凉的土地,心中默念:“父亲,不孝子思齐明日便要远行,望您在天之灵,保佑母亲身体康健…”
接著,他走到了恩师,那位將自己引入知识殿堂、耗尽心血教导的老秀才坟前。坟塋更为简陋,碑石已有些风化。秦思齐点燃香火,烟雾裊裊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低声道:“先生,学生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一个叫绥德州的地方。”
最后,他停在了秦茂才的墓前,这位可敬族叔,多次施以援手,堪称其生命中的贵人。秦思齐心中充满了感激,用带来的铁锹,为坟塋添上几捧新土,然后郑重祭拜。
做完这一切,秦思齐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席地坐在了恩师的坟旁,背靠著冰冷而粗糙的墓碑,望著山下炊烟裊裊、安详寧静的白湖村,望著村口那几座巍峨的牌坊,开始低声地、絮絮地诉说。
那些无法对母亲言说、无法对族人透露的心事,京城的繁华与险恶,献礼的荣耀与背后的交易,官场的暗流涌动,身不由己的抉择…都在这寂静无人的山岗上,对著长眠於此的师长,尽情倾泻。
“先生,学生此去,前路莫测,吉凶难料,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看您……”
山风卷著纸钱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盘旋著升向阴沉的天空,带走了他的低语,也带走了他积压已久的情绪。
下山后,秦思齐找到茂山叔,將他拉至僻静处,將一千两的银票塞到他手中。
秦思齐神色极其严肃:“茂山叔,这笔钱,您收好。但这钱,不是给族里日常用,或是添置田產的。”
秦茂山看著巨额银票,先是一惊,隨即疑惑地看著思齐。
“您必须给我加大族学投入!用这笔钱,延请真正有学问的名师,修缮甚至扩建学堂,购置更多书籍!最重要的是,资助所有有心向学、有天分的秦氏子弟,无论其家贫家富!束脩、笔墨纸砚、赶考盘缠,皆从此出!”
“茂山叔,我希望,在我下次回来之前,咱们白湖村,能再出一个秀才!不,要爭取出更多!这是我临行前,对族里,唯一的要求!”
一个家族的长久兴盛,绝不能只繫於一人之身。唯有开枝散叶,人才辈出,方能立於不败之地。教育,才是家族延续的命脉。
秦茂山想了想说道:“思齐,你放心。叔定把族学办好,定不让一个读书苗子被埋没!”
晚上,秦思齐陪著母亲刘氏在灯下说了许久的话。刘氏强撑著笑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路上小心,到了任上要爱惜身体,公务再忙也要记得吃饭,与媳妇白瑜要和睦相处,早日为秦家开枝散叶…灯光映著母亲,秦思齐心中酸楚难言。
取出早已备好的五百两银票,塞到母亲手中:“娘,这些钱您收著,日常用度別省,想吃什么穿什么就去买,需要人伺候就再雇两个可靠的。儿子不孝,不能在身边尽孝,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儿子在那边安顿好了,就接您过去住些日子。”
刘氏推辞不过,最终颤抖著手收下,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沿著脸颊滑落下来,滴在崭新的银票上。
第二日清晨,天色未明,残月尚掛在天边,白湖村村口却已是人头攒动,火把將四周照得影影绰绰。几乎全村的老少都自发聚集於此,为秦思齐送行。许多老人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著保重的话,孩童们睁著懵懂又好奇的眼睛,望著这位即將远行的进士老爷和那几架高大的马车。
秦思齐原本的计划,是先行赴任,待绥德那边安顿下来,局面初步稳定后,再派人回来接妻子白瑜。边陲之地,情况不明,环境艰苦,他不想让她跟著自己去冒险吃苦。
然而,当他將这个想法当眾说出来时,一直安静站在母亲身边、身著出行简便服饰却难掩清丽的白瑜,却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夫君,既已嫁入秦家,自当夫唱妇隨。绥德虽远,亦是家园。妾身不怕路途艰辛,愿隨夫君同行,也可照料起居。”
母亲刘氏也立刻在一旁帮腔,语气不容置疑:“齐儿,瑜儿说得在理!新婚燕尔,岂有分离之理?她跟著你去,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娘才能放心!你一个大男人,在外操劳,身边没个体己人怎么行?听娘的,一起走。”
看著母亲和妻子坚决的態度,秦思齐知道再劝无用。心中无奈,最终只得妥协,轻嘆一声:“既然如此,那便一同上路吧。只是此去路途遥远顛簸,风餐露宿,要辛苦你了。”
白瑜微微頷首,並无多言,但眼神表明她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