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禪意
海风吹拂,带著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崔九阳心中翻腾的怒火。
说来他与陈风柱和船上那几个朴实的渔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在陈家村的那个院子里,他们说了几句话,连朋友都算不上。
甚至在渔船上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崔九阳都在闭目打坐,那些老实憨厚的渔民则默默地在甲板上干活,从不敢轻易打扰。
因此,崔九阳需要十分努力地回忆,才能勉强想起他们模糊的面容。
这些人的生死,於他而言,按理说,应当如同在路边看见几具无主的尸体,心中或许会有片刻的唏嘘,却不至於掀起如此巨浪。
可是,为何此刻胸腔之中,却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肆虐?
是因为那些和尚几乎就算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害了他们吗?
或许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陈家村的这些人,死得如此轻易,如此无声无息,倒好像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们一样。这是一种源於自责的愤怒。
然而,仅仅是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让他火气如此之大,恨意如此强烈,那最多只会有些许的窝火与遗憾。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崔九阳独自站在小小螺舟的甲板上,极目远眺著宽阔无际的海面,突然想起当初自己辞职的那个下午。
那天非常闷热,空气发粘。
走在路上,总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呼吸的时候好像是要把天地间勾过芡的白开水咽进肺里,再从鼻孔中挤出来。
就是在那天,他怀著忐忑不安却又一往无前的复杂心情,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份毫无退路的裸辞。
他不知道辞职后的生活將会是什么样子,也无从猜测未来的方向。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在那座巨大的钢铁森林里待不下去了。
那座城市繁荣而美好,可展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有逼仄的格子间和紧窄的出租屋。
周边的同事、公司的领导,在听闻他要辞职的消息后,脸上都露出惋惜与不解的神色,纷纷向他描绘了一个失去工作、没有收入、毫无安全感的可怕未来。
可是,在之前的职场生涯中,也正是这些友善的同事,將繁重的工作甩给他,將出错的责任推给他,背地里还向领导打他的小报告。
也正是这几位和蔼的领导,不断地给他增加工作压力,將他陷入繁琐的事务性工作中无法脱身,同时又巧立名目剋扣他的工资,取消他的奖金。
当崔九阳真的决心脱离那个令他窒息的环境时,那些平日里对他冷嘲热讽、
似乎无比討厌他的人,却又用那样恐怖的未来图景来恐嚇他,试图將他留住。
这让当时的崔九阳感到无比的困惑。
诚然,那份工作给了他餬口的金钱,却也让他始终生活在一种將要失去一切的恐慌之中,身心俱疲。
自小在农村山野中长大,习惯了自由与天地的崔九阳,终究还是受不得那现代社会所给予的恩赐诱惑与隱藏在诱惑背后的苦涩陷阱。
最终,他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这个故事,发生在未来绝大部分为生计奔波的人身上。
而现在,它正发生在陈家村渔民身上!
鱼神给了他们丰厚的鱼获,维持了生计,却也让他们从此生活在失去与恐惧的阴影之中,需要不断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维持那份虚无縹緲的恩赐。
直到现在,陈家村的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最初所祭祀的鱼神,仅仅是一个祈求平安丰收的流程性仪式。
那个神,从来不是会恩慈他们、吃掉他们的白骨妖魔!
就像当初的崔九阳,差点忘了工作本应是生活的手段,而不是生活的目的。
他之所以如此愤怒,不仅仅是因为陈家村渔民在他眼皮底下被和尚残忍杀害,更因为他从他们的遭遇中,看到了某种普遍而深刻的悲剧,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可能的下场。
若是没有太爷的召唤,没有踏上这条修行之路,如今的他,是不是也会被某些“和尚”,悄然“杀掉”呢?
那么,那些“和尚”又是谁?
他们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杀了他”呢?
就这样想著,崔九阳好像明白心中的那份怒火是从何处点燃的了。
陈家村的渔民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决定再也不向那残酷的鱼神祭祀。
而百年后的他,也鼓起了勇气,拿著那份辞职信,走向了经理的办公室。
然后,陈家村的渔民死了。
可他还活著!
那陈家村渔民的血,就不能白流!
崔九阳轻轻握了握拳。
螺舟如离弦之箭,破开平静的水面,白色的浪被利落地分列两旁,在湛蓝的海面上划出两道长长的白色轨跡,向著海岸线飞速逼近。
海风吹得崔九阳身上的青色道袍猎猎作响,衣袂翻飞。
远处的海岸线,已经如同一条淡淡的墨痕,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在离海岸线不远的一座小山之巔,隱约可见黄瓦红墙的庄严宝剎,静静地佇立在那里,俯瞰著苍茫大海,正是观潮寺。
观潮寺,果然名副其实。
从那寺庙的角度眺望大海,应当能將潮起潮落、汹涌澎湃的壮景尽收眼底,涛声拍岸,想来沾不湿寺中僧人的脚下半分尘土。
而崔九阳,却將螺舟收起,从海边涉水上岸,向著那座高高在上的观潮寺走去,他踏在鬆软的海滩上,沾上了满腿的泥沙。
通往观潮寺的山路,看似蜿蜒遥远,可崔九阳脚下生风,身形一闪,似乎只是迈了区区几步,便已来到了宏伟的寺门之前。
一尊高大雄伟的铜铸韦陀塑像,威严地矗立在寺门之外,面目狰狞,说不出的凶恶。
他手持降魔杵,高高举起,仿佛隨时都会砸落下来,降妖除魔。
崔九阳的身高,堪堪只到这韦陀像的腰部。
他微微弯腰,深吸一口气,右手掐诀,口中低声念诵咒语,为自己加持了一个“力拔山兮”的法术。
隨即,他双臂发力,紧紧抱住了韦陀铜像粗壮的腿部。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发出一声低喝,竟硬生生將这少说也有数千斤重的铜铸韦陀像,从坚实的地基中拔离出来!
隨后,他双手紧握韦陀像的脚踝,如同一名链球运动员一般,开始原地高速旋转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韦陀像越转越快,最后化作一道模糊的金色旋风!
“去!”
崔九阳在旋转速度达到极致的瞬间,猛地鬆手!
那巨大的韦陀铜像,便如同被投出的炮弹,带著破空之声,从他手中呼啸飞出,高高越过巍峨的寺墙,飞过前院,越过殿前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