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德尔最先反应过来,往前半步,声音刻意提得响亮:
“大汗所言极是!
去岁熊廷弼不也率军来攻,明军围著外城打了半个月,连外城都没越过去,最后粮草不济,还不是鎩羽而归?
此番我们有坚城、有兵马,还有大汗坐镇,定能再退明军!”
佟养性也跟著附和:“是啊大汗!將士们虽有顾虑,可只要旗主们带头,定能死战到底!”
阿敏脸上的凝重渐渐散去,他站起身,拱手道:
“大汗教训的是!奴才方才是乱了分寸!”
皇太极看著眾人眼中重新燃起的战意,紧绷的嘴角终於微微上扬,他抬手示意眾人起身。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些话不过是暂时稳住人心。
毕竟。
明军的实力远非去年可比。
可眼下,他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大金还有胜算。
否则,还未开战,军心就散了,那还打什么仗!
皇太极將思绪收回,望著眾人,终於进入了主题。
“熊廷弼尽全力来攻,我等也不能坐以待毙,眾爱卿,此番大战,是守城,还是出击?”
话刚落,阿敏便上前一步。
“大汗!
守城从来不是咱们女真人的本事!
当年英明汗靠著骑兵奔袭,打遍辽东无敌手,如今咱们若困在城里,跟那些只会躲在墙后的汉人有何区別?
赫图阿拉城再坚,也挡不住明军的火炮日日轰击,不如把精锐骑兵派出去,寻著机会打他们的破绽!”
镶白旗的杜度当即附和,年轻的脸上满是战意:
“大贝勒说得对!明军虽多,却多是步兵,咱们的骑兵衝起来,他们根本挡不住!
一味守城,只会让弟兄们的锐气磨没了!”
代善战死萨尔滸后,皇太极登基便重新厘定旗主位次,阿敏从三贝勒晋位,手上握著两红旗的精锐,说话最有分量。
不过。
两人的话音刚落,阶下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反驳:“大贝勒与三贝勒此言差矣。”
眾人转头看去,却是汉人谋士范文程。
他身著青色官袍,拱手躬身,语气平和却条理清晰:
“出城奔袭固然是我军优势,可眼下军中多是新补的卒子。
一半是蒙古牧民,一半是辽东汉人,这些人没经过几场硬仗,若是拉去跟明军野战,一旦接战不利,怕是会当场溃散。”
“这些新卒必须留在城中,一则能加固城防,二则有坚城依託,他们才敢拼命。
至於精锐骑兵,自然该出城,可也不能全出,得留一部分守內城,防备明军趁虚而入。”
殿內静了片刻,眾人都在琢磨范文程的话。
確实。
去年收编的那些蒙古降兵,平日里看著勇猛,真到了跟明军正面硬刚时,未必靠得住。
汉人新卒更是对大明心存忌惮,野战中极易倒戈。
皇太极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讚许:
“范卿说得在理,咱们不能拿家底去赌。
精锐骑兵要出城,但得分两路,一路袭扰,一路策应;城中守御,就交给新卒和汉军、蒙古八旗。”
他转头看向阿敏,目光锐利:
“大贝勒,你领两红旗精锐骑兵五千,往北去龙岗山深处隱匿。
那里林密谷深,明军斥候难寻。
你记住,不必主动寻战,若是外城吃紧,便从侧翼驰援。
若是明军分兵,便趁机打他们的偏师,务必保住骑兵的机动性,不能被缠住。”
阿敏闻言,当即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口,声音洪亮:
“奴才领命!”
往北隱匿看似轻鬆,实则要盯著明军的动向,隨时准备驰援,责任半点不轻。
不过
阿敏在心里倒是鬆了一口气。
毕竟
在城中更危险,出去反倒是有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
皇太极又看向站在杜度身侧的阿济格。
“四贝勒。”
皇太极的声音沉了几分。
“明军十万大军,粮草全靠这条道运输,两百多里山路,这就是他们的死穴。
你带三千精锐骑兵,专司袭扰粮道。
只在夜里动手,避开护粮堡的明军,烧了粮车就走,不恋战,也別贪多,每次得手后立即回撤,断不能被明军的骑兵咬住。”
阿济格眼中闪过厉色,猛地站起身,抱拳朗声道:
“奴才明白!不烧得明军断粮,绝不回来见大汗!”
他最喜这种奔袭廝杀的差事,话音里满是兴奋。
安排完两路骑兵,皇太极的目光扫过汉军旗旗主佟养性和蒙古八旗旗主恩格德尔,语气缓了些。
“佟卿,你领汉军旗五千人,守外城西南两门。
那里是明军主攻方向,没有苏子河阻隔,你把那五百支鸟銃都架在城头,再让兵勇们多备滚石擂木,只要明军敢靠近壕沟,就给我狠狠打。”
佟养性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心里清楚,西南两门是明军的重点攻击目標,守在这里九死一生,可此刻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恩格德尔。”
皇太极又看向恩格德尔。
“你领蒙古八旗三千人,守外城东门和北门,盯著苏子河的动静,若是明军想涉水攻城,立即报给巴雅喇,他会去掘堤放水。”
苏子河上的堤坝,就是皇太极的后手,关键时刻,说不定有奇效。
恩格德尔连忙点头:“大汗放心,奴才定看好东门和北门。”
最后,皇太极看向镶蓝旗旗主巴雅喇,沉声道:
“巴雅喇,你领一万女真兵卒守內城,再派五百亲军盯著粮仓和水井,严禁私藏粮食。
內城是咱们的最后退路,丟了內城,赫图阿拉就完了。
你明白吗?”
巴雅喇脸色凝重,单膝跪地:“奴才明白!就算拼光最后一个人,也绝不让明军踏进內城一步!”
吩咐完这些之后,皇太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现阶段,便如此了,还望诸位一齐拼死,方才能为大金贏得一线生机。”
“若大金还在,诸位便是大金的功臣,你们的功劳,本汗不会忘记的。”
阿敏等人闻言,当即说道:“誓死为大汗效命!”
说完这些话,眾人也缓缓散去。
不过,皇太极还留了三个人。
分別是何和礼、佟养性、范文程。
“都坐吧。”
皇太极说道,语气平和。
待三人谢座坐定,他才缓缓开口,没有半句铺垫,直戳要害:
“如今赫图阿拉城里流言满天飞,你们可知,那些兵卒里头,藏了多少明军的內应?”
话音刚落,殿內的空气骤然凝固。
佟养性的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头,却正好撞上皇太极骤然转来的目光。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直刺得他脊背发凉,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本汗之前便得了消息。”
皇太极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佟卿的孙子,佟国瑶,就是你力荐塞进汉军旗火器营,管著两百鸟銃手的那个,便是明军安插的人。”
“噗通!”
佟养性再也坐不住,猛地从圈椅上滑下来,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磕得一声闷响。
他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声音带著明显的颤音:
“大、大汗!老臣……老臣真的一无所知啊!
那逆孙……老臣竟不知他敢通敌叛国!
求大汗开恩,给老臣一个机会,老臣这就去绑了他来,亲自斩了这吃里扒外的叛徒,以证老臣的忠心!”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额头上很快渗出血跡,顺著脸颊往下淌,模样看起来极为狼狈。
皇太极心中明白,佟养性未必真不知情,汉人家族素来有“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传统,佟国瑶或许就是他为大金败亡后,留的一条后路。
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了。
他上前,將佟养性搀扶起来。
“佟卿起来吧,本汗不要你杀他。”
佟养性一愣,抬头时满脸茫然,额角的血还在流,却忘了擦拭。
他望著皇太极,见对方眼中没有怒意,心中很是奇怪。
“叛徒,大汗不杀?”
“不仅不杀,相反,本汗要你重用他。”
“本汗给他人手,让他管更多火器营的事,甚至让他去接触外城的几个守將。
比如负责西南角楼的蒙阿图、守西城门的托克托。
你让他去挑唆这些人,就说明军进城后会保他们性命,还许他们世袭的官职、良田千亩,让他们到时候反水开门,迎明军入城。”
佟养性这才恍然大悟,膝盖还在发软,语气却多了几分清明,连呼吸都稳了些:
“大汗是……要將计就计?借著国瑶那逆孙的手,把明军的人都引出来,再设伏围杀?”
“不错。”
“明军的棋子,也有他的用法,关键时刻,说不定有奇效。”
接著,皇太极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何和礼。
这位跟隨努尔哈赤征战三十余年的老臣,此刻正抬著眼,眼神里满是欣慰。
“何和礼,军中稽查內应细作的事,本汗交给你。
你不用动佟国瑶,只盯著他接触的每一个人,把那些真正动摇的、或是明军安插的细作,一一记下来,摸清他们的联络方式、约定的暗號。”
“等到开战那天,这些人想开门迎敌,咱们就先一步在城门后设下伏兵。
他们引进来的,不是明军的生路,而是催命的阎王。”
“奴才遵旨!”
何和礼起身拱手,声音浑厚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一旁的范文程终於抬起头,看向皇太极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
大汗不仅能在危局中稳住军心,更能將敌人的棋子反过来为己所用。
既不打草惊蛇,又能借內应的手布下杀局,这份心机与决断,远非寻常部族首领可比。
或许
此战,大金当真能挺过去,也不一定。
“范卿,你隨时待在宫中,本汗有事,隨时找你询问。”
“奴才遵命!”
范文程面带喜色磕头谢恩。
待诸事吩咐完毕,皇太极的心,彻底放空了。
“剩下的,就是加固城防,等著熊廷弼来了。”
“他想打,本汗便陪他打一场。”
不过。
熊蛮子.
此战是胜是负,还尚未可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