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重任在肩,各怀机锋
“这几个月清理漕运,有什么感想?”
朱由校并没有急于给他指派新的差事,只是靠在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久未打磨的利器。
杨涟垂眸沉思片刻,语气凝重地开口:“回陛下,漕运之弊,已深入骨髓。从南方粮户交粮开始,到沿途漕官盘剥、运丁勒索,再到京师粮仓的舞弊,环环相扣,早已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贪腐网络。”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臣这几个月虽查处了不少贪官,可也发现,这漕运的积弊,并非单靠严惩便能根除。百万漕工,上至领运千总,下至纤夫、脚夫,世代依漕运为生,其中不少人靠着‘灰色收入’才能养家糊口。若是用刮骨疗毒的法子一刀切,先伤的未必是达官贵人的利益,反倒是这些底层漕工要先断了生计。”
朱由校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沉郁的沉默。
他何尝不知杨涟所言非虚。
漕运这块肥肉,达官贵人啃噬的是大头,可层层盘剥下来,也确实养着百万张嘴。
这些人或在粮船上行私货,或在码头吃回扣,虽非正途,却是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路”。
若是改革过于激进,一下子断了这些人的生路……
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关于“白莲教在运河沿岸活动”的密报上,眼神愈发冷冽。
这些漕工大多是破产百姓出身,本就对朝廷积怨颇深,一旦没了活路,再被白莲教那些“均贫富、等贵贱”的邪说煽动,怕是会立刻揭竿而起。
运河贯通南北,一旦出事,江南的粮草运不到京师,北方的军饷送不到辽东,整个大明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你说得对。”
朱由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权衡后的审慎。
“改革如治水,堵不如疏。若是不顾底层生计一味强推,怕是水没治好,先冲垮了堤坝。”
他看着杨涟,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这几个月的漕运没白跑。看来,让你去运河历练,果然没看错人。”
杨涟心中一震,原来陛下早有深意。
他躬身道:“臣不敢居功,只是亲眼所见,才知改革之难,远超想象。”
“难,才要做。”
朱由校站起身,走到杨涟面前。
“但怎么做,是门学问。既要剜掉贪腐的毒瘤,又不能让百万漕工失业,这便是你接下来要琢磨的事。”
杨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陛下这是要把漕运改革的担子,正式交到他手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躬身,语气坚定如铁:“臣,遵旨!
“要解决漕运的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得有长久的打算。”
“不过你这几个月清查下来,朕看,让漕运清朗个两三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杨涟身上,终于切入了正题:
“眼下漕运的梗阻确实缓解了不少,京师的粮价,比去年这个时候低了五成,百姓能买得起米了,这是实打实的成效,谁也抹杀不了。”
话音稍顿,他的语气渐渐凝重起来:“但还有些地方的问题,非但没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成了扎在大明身上的毒刺。”
杨涟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
皇帝要给他派新差事了。
看这语气,这差事定然比整顿漕运更棘手,更具挑战性。
可他非但没有丝毫退缩,胸中反而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豪情。
漕运的泥潭他都蹚过来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
“陛下。”
杨涟上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
“无论是什么难事,臣都接下了!只要是为了大明,臣万死不辞!”
“好!”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对他这份决绝很是满意,朗声说道:“朕要你去解决的,是九边的军饷体系!”
“九边军饷?”
杨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凝重。
他虽在运河,却也听闻边军的弊病。
军饷克扣成风,有的士卒一年到头见不到半两银子;粮草掺沙、衣甲破烂更是常事;将官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萨尔浒之战的惨败,除了战略失误,边军积弊便是重要原因。
这军饷体系,牵扯的不仅是钱粮,更是遍布九边的将官集团,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比漕运的水还要深。
“正是。”
朱由校走到案前,指着一份边军报上来的名册。
“你看这份宣府军籍册,在册兵丁五万,实际能战的不足两万,剩下的两万名额,全成了将官们的‘钱袋子’。军饷发下去,一层剥一层,到士卒手里只剩三成,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辽东刚打了胜仗,可九边其他重镇若还是这副模样,一旦建奴卷土重来,或是蒙古南下,大明拿什么去挡?”
杨涟看着那份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空额”,只觉得手心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明白了!陛下是要臣去九边,清查军饷,整顿吏治,还边军一个清明!”
“不仅如此。”
朱由校扶起他,目光灼灼。
“朕要你建立一套新的军饷体系,从户部拨款,到军饷发放,每一分银子都要有去处,每一个兵丁都要实名登记,谁再敢克扣贪墨,就摘了他的脑袋!”
这不仅是清查,更是彻底的革新。
杨涟望着皇帝眼中的决心,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知道,这趟差事,无异于提着脑袋走钢丝,可若能成,便是再造大明边军之功。
“臣,领旨!”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臣定不辱使命,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厘清九边军饷,练出能战之师!”
朱由校看着他黝黑却坚毅的脸庞,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涟在漕运上展现出的铁腕与审慎,正是整顿九边最需要的品质。
把这副担子交给他,放心。
只是,朱由校望着杨涟坚毅的眼神,心中却掠过一丝隐忧:
这一趟九边之行,他能活着回来吗?
他太清楚杨涟此行的凶险了。
整顿漕运,触动的不过是文官与漕商的利益,至多是明枪暗箭的攻讦。
可整顿九边军饷,动的是军队的根基。
那些将官们靠着虚报兵额、克扣军饷盘剥多年,早已将这些灰色收入视为囊中之物。
而军队,是掌握着刀枪的暴力机构,真要急了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到时候,随便来一场“匪类偷袭”,或是“建奴游骑突袭”,甚至是“意外身故”,都能让一位钦差大臣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边地。
想让他死,理由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