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地方,简直要把人憋疯了!”
到了第五日,李延庚终于按捺不住,抓过墙角的鱼竿就往外走。
那鱼竿是他从抚顺带来的,竹制的竿身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是他为数不多的念想。
刚出府门,他就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黏了上来。
回头一瞥,只见两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汉子正假装买街边的葫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他。
李延庚心里冷笑。
父亲派来的人刚走,赫图阿拉的暗探就接上了,还真是盯得紧。
他懒得理会,提着鱼竿慢悠悠地穿过两条街。
那两个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两条甩不掉的影子。
李延庚无所谓,他此番出来,还真就是为了钓鱼。
与其在府里憋死,不如去河边透透气。
出了北门,走了约莫两里地,就到了二道河。
这条河是苏子河的支流,河面不宽,水流却清澈见底,岸边长满了没膝的野草,远处的烟囱山倒映在水里,倒有几分野趣。
李延庚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将鱼饵甩进河里,鱼竿微微一弯,便有了等待的耐心。
接下来的三日,他每日都准时出现在二道河岸边。
天刚蒙蒙亮就出门,日头偏西才回去,钓上来的鱼不多,大多是巴掌大的细鳞鱼,他也不带走,钓上来便又放回水里。
身后的两个影子起初还看得紧,后来便渐渐松懈了,有时蹲在远处的柳荫下打盹,有时干脆去河边摸虾。
到了第三日傍晚,李延庚收竿起身时,习惯性地回头望了望。
柳荫下空荡荡的,那两个汉子不见了踪影。
他挑了挑眉,想来是这些暗探也觉得无聊了,一个只会钓鱼的质子,实在没什么可盯的。
他笑了笑,将鱼竿扛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回走。
晚风拂过河岸,带着青草的气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过,他也明白,这短暂的自由只是表象,赫图阿拉的眼睛,还在暗处盯着他。
可至少此刻,他能暂时喘口气,感受片刻属于自己的宁静。
然而,在第五日的时候,情况又有变化。
李延庚踩着露水刚坐下,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斜对岸多了个身影。
那人穿着件月白绸衫,手里提着支精致的竹制鱼竿,正慢悠悠地往河边走,身后跟着个挑着食盒的小厮,瞧着倒像个不差钱的商人。
李延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二道河偏僻得很,除了附近的猎户,鲜少有人来,更何况是这般打扮的商贾。
他不动声色地往鱼钩上挂着蚯蚓,眼角却始终留意着那人的动静。
那商人选了块离他约莫三丈远的石头坐下,动作慢悠悠的,先让小厮在地上铺了块毡垫,又从食盒里拿出个白瓷茶壶,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啜着,半点没有急着下竿的意思。
李延庚懒得理会,将鱼钩甩进水里,听着鱼钩“咚”地砸在水面,心里却莫名有些发紧。
这几日监视的人虽撤了,可赫图阿拉城里的眼睛多着呢,一个陌生商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总透着几分诡异。
他正准备静下心来等鱼上钩,斜对岸的商人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顺着河风飘过来:“李家延庚,久仰大名。”
“唰”地一声,李延庚握着鱼竿的手猛地收紧,竹制的竿身在晨光下微微发颤。
“阁下认错人了。”
那商人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认没认错,郎君心里有数。”
他抬手理了理衣袖,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腰间。
“之前你在抚顺,与我大明锦衣卫递过几次消息,阁下的名字,在锦衣卫上层可是鼎鼎大名。”
李延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的芦苇丛。
这里空旷得很,除了风吹草动,再无旁人,可他却觉得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是锦衣卫的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警惕。
商人慢悠悠地站起身,对着他拱手笑道:“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他示意小厮退到远处,自己提着鱼竿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潺潺的河水说道:“在下胡雪,常年在辽东与大明之间走商,做些皮毛、药材的生意。”
李延庚盯着他。
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颔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可那双眼睛深处,却藏着一股与身份不符的锐利。
他在赫图阿拉待了这些日子,知道能在这建奴腹地自由走动的汉人商贾,要么是背景极硬,要么是手段极狠。
胡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此处做了十几年生意,从大同到赫图阿拉,哪条路上有几块石头,我闭着眼都数得清。”
“至于我为何会掺和锦衣卫的事情,原因也很简单,毛将军许了我五张天津船引,还有皇商的腰牌,你说,这买卖值不值得我铤而走险?”
李延庚的心猛地一跳。
天津船引!
那可是能在运河、海上上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一张就值上千两银子,还常常有价无市。
皇商资格,更是这些商贾梦寐以求的东西。
五张船引加上皇商资格,足够让任何商人疯魔。
他死死盯着胡雪,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破绽:“我凭什么信你?”
胡雪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铜牌,对着阳光举了举。
李延庚的目光刚扫过去,呼吸就是一滞。
那是块铜制的腰牌,正面刻着“锦衣卫总旗”五个字,背面是朵栩栩如生的葵,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磨损,绝不是仿造的假货。
可他依旧没松口,指尖在鱼竿上轻轻摩挲:“谁知道这腰牌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前几日还听说,有个锦衣卫密探在兴京被砍了头。”
“李公子果然谨慎。”
胡雪将腰牌揣回怀里,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信与不信,全在你。但我得告诉你,三日内,我要赫图阿拉的城防图,外城的九门守军布防,内城的垛口数量,还有烟囱山的瞭望台位置,越细越好。”
“城防图?”
李延庚猛地抬头,眼里的迷惑更甚。
“你要这个做什么?”
胡雪往前走了两步,河水没过他的靴底,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李延庚,目光像两把刀子:
“这个时候,我倒是要问你了:我凭什么信你?你父亲是建奴的额驸,你是赫图阿拉的质子,凭什么让我把身家性命赌在你身上?”
河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沙沙作响。
李延庚握着鱼竿,望着对岸那个陌生的商人,忽然明白了。
这不仅是试探,更是一场赌博。
胡雪赌他没有忘记汉人的身份,赌他还藏着反金归明的心思,而他,也在赌这个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不是建奴设下的陷阱。
李延庚思索良久,终于缓缓坐下。
他将鱼竿重新甩进水里,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有些飘忽:“三日后的这个时候,我在此处等你。”
胡雪笑了,弯腰提起自己的鱼竿:“好。”
说罢,转身对着小厮挥了挥手,两人慢悠悠地往河岸深处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芦苇丛里。
李延庚望着水面上的浮漂,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锦衣卫要赫图阿拉的布防图干什么?
难道
明军要打赫图阿拉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