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离间建奴,归汉图功
抚顺城外镶红旗大营。
李永芳大帐之中。
父子交谈仍在继续。
李永芳半倚在虎皮褥上,肩头裹着渗血的绷带,目光涣散地盯着帐顶。
良久,他喉头滚动,沙哑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真真有回头路吗?”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他不在乎什么青史骂名,更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
当年他跪在抚顺城头向努尔哈赤献降时,便已将“忠义”二字碾碎在铁蹄之下。
活命,才是乱世中最硬的道理,这是他用同僚的鲜血换来的教训。
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开原、铁岭城破时的惨状:昔日把酒言欢的总兵官被枭首示众,府邸化作一片焦土;八旗兵狞笑着拖走女眷的哭嚎声,至今仍在他梦中回荡。
那些不肯屈膝的人,连祖坟都被刨了个干净。
而他李永芳,至少保住了妻儿的性命,哪怕代价是背上“汉奸”的骂名。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是努尔哈赤亲手赐予的信物,曾让他引以为傲。
毕竟,在降将之中,能得此殊荣的寥寥无几。
可此刻,这枚冰冷的玉石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他指尖发颤。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再不会动摇。
可如今,天启皇帝登基后,明军竟似脱胎换骨。
沈阳城下,明军坚壁清野,让女真勇士寸步难行。
虽然明军仍不敢野战,但守城之坚,已让八旗精锐望而生畏。
更让他心惊的是代善的步步紧逼。
今日议事,那大汗努尔哈赤当众鞭笞于他,若非黄台吉相护,他恐怕早已命丧英明汗之手。
这些女真人,终究没把他当自己人。
哪怕他献城、杀俘、娶了努尔哈赤的孙女,在八旗贵族眼里,他始终是条可以随意打杀的狗。
“或许.反金归明才是出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永芳就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的手上沾满了同僚的血。
开原总兵、铁岭守将,都是因他的情报而城破人亡。
大明的锦衣卫恐怕早已将他的罪行编成册子,就等着将他千刀万剐。
即便天启帝愿意招安,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明军旧部,又岂会放过他?
帐外传来巡夜旗丁的脚步声,李永芳猛地攥紧玉扳指。
玉石边缘深深硌进皮肉里,可这刺痛比起他心中的煎熬,反倒成了种解脱。
李延庚见父亲神色动摇,眼中骤然迸出亮光,像是黑夜中窥见一线生机。他猛地倾身向前,双手撑在案几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父亲!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帐外风声呜咽,他的话语却如火星溅入干草。
“我们手上有三千汉军旗精锐,牛录里大半是辽东汉子!只要在关键时倒戈一击,我们就是大明的英雄!我们李家,就能洗刷汉奸的耻辱!”
李永芳眼神骤然一颤,摆脱汉奸的骂名吗?
他有时候做梦都在想。
但.
“不行。”
李永芳缓缓闭眼,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如锈铁相磨。
“现在反正,必死无疑。”
李延庚瞳孔骤缩:“为何?!父亲难道真要给女真人当一辈子奴才?!”
“当奴才还能喘气!当忠骨只能喂狗!”
李永芳暴喝一声,又猛地压低声音。
“你看清楚!如今大金铁骑横扫辽东,明军只能龟缩沈阳!赌注要押在赢家身上!”
他一把攥住儿子手腕,青筋在苍老的皮肤下扭曲如蚯蚓:“记住,乱世里没有忠奸,只有死活!”
李延庚却不认同自己父亲的看法。
“说不定我们反正了,大明就能赢呢?”
李永芳表情沧桑,缓缓道:“且不说能不能赢,赢了又如何?这个功劳会落在你我手上吗?为父尚为明军参将之时,便看过太多人的功劳,被冒名顶替了,我们便是立下泼天之功,被人冒领了,又有何用?”
“新君登基,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延庚着急解释。
“当真不一样吗?短短数个月,能改变什么?”
“父亲!”
李延庚还想继续劝说,但李永芳已经没耐心了。
他侧过脸,瞥了一眼儿子,声音低沉而沙哑:
“上药吧……这件事,到此为止。”
顿了顿,他又冷冷补了一句:
“还有,别自作聪明去联系明军——他们卖起内应来,比鞑子还狠。别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李延庚沉默着,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指尖沾了药粉,动作却心不在焉。
父亲不愿反正,他早该料到。
可因为难,就要放弃吗?
他眼神飘远,思绪早已飞向那些仍在抵抗的明军旗帜……
“嘶——!”
李永芳猛地一颤,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额头青筋暴起。
“小兔崽子!”
他咬牙低吼:“你和你爹有仇还是怎样?轻点!”
李延庚这才回神,手上力道却依旧没轻没重,药粉撒得乱七八糟,疼得李永芳直抽冷气。
“养儿防老……老子看你是要送我早登极乐!”
李永芳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拍开儿子的手。
“滚滚滚!叫戈什哈来!再让你上药,老子怕是要提前见阎王!”
李延庚被推得踉跄后退,却也不恼,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倔强的冷笑。
他早想走了,此刻听到这句话,反倒如蒙大赦,麻溜儿地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咧嘴一笑:
“得嘞!爹,您老注意身子骨,儿子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儿蹿出大帐,动作快得活像只脱笼的兔子,连帐帘都没来得及完全落下。
李永芳怔怔地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忧虑。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刀鞘,眉头越皱越紧。
若是旁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他早就一纸诉状递到皇太极案前,换一份功劳了。
但……
老将的眼神渐渐软了下来。
这是他亲儿子啊!
“哎”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的沉重,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才能领悟。
出了大帐,湿热的风裹挟着草虫的聒噪扑面而来。
李延庚深吸一口气,夏夜的空气里混杂着马粪的酸臭、营火的焦烟和远处沼泽的腥气,却比帐内那股子闷热的血腥与药味好受得多。
总算出来了!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盏纱灯。
灯罩里的火苗被暑气蒸得发蔫,照得脚下草叶间的露珠泛着幽幽的光。
身后两名亲兵默不作声地跟上,牛皮甲下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
“走,去正红旗。”
此番,他要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就在正红旗。
正红旗营地距离镶红旗营地不远。
原因就是八旗大营的驻扎,素来遵循五行相克的古法:
镶红旗扎营抚顺西南,火克金。
正红旗据正西方位,纯火之色。
两边大营是紧挨着的。
正在李延庚思索着见了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辕门阴影里突然闪出个戈什哈,腰刀横挡,刀鞘上还沾着白天杀羊的血渍。
“站住!大汗有令,二更后不得串营!”
李延庚把纱灯往上一挑,故意让灯光晃对方眼睛:
“嘎哈啊?”
他操着浓重的辽东腔,一脚踢开路上蹦跶的蛤蟆。
“我爹de急着要正红旗的军报!耽误了差事chǎi shi,你替老子挨鞭子?”
见那戈什哈还在犹豫,他忽然凑近,汗酸味扑面而去:
“哥们儿行个方āng便。”
说话间半块碎银子已经滑进对方袖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