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内,漕粮特有的谷香在夜风中若隐若现。
这座承载着京城命脉的城门,自永乐年间便成为漕粮入京的要道。
青石板路上,依稀可见白日里运粮车马碾出的深深辙痕。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连绵的仓廒之上。
自元末漕运改道后,七座巍峨粮仓便如巨龙般盘踞在朝阳门内外。
南侧旧太仓的飞檐斗拱在月色中勾勒出沧桑的轮廓,与之相邻的富新仓、兴平仓、南新仓,一座座廒房鳞次栉比;北侧的海运仓与北新仓更是规模宏大,仓廒如棋盘般整齐排列。
细数这些仓廒:旧太仓八十三廒,富新仓六十四廒,兴平仓八十一廒,南新仓七十六廒,北新仓八十五廒,而海运仓竟达百廒之巨。
这些仓廒中贮藏的五百余万石漕粮,不仅是百官俸禄的来源,更是维系京城安稳的命脉。
夜风拂过仓廒间的通道,带起阵阵沙沙声响。
月光下,仓墙上‘天庾正供’四个大字若隐若现。
偶有巡更的仓兵经过,灯笼在仓房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而此刻。
海运仓大堂内,一盏孤灯摇曳,将库大使赵集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砖墙上。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青砖地面上来回踱步,官靴踏出的声响在空荡的堂内格外刺耳。
“完了完了!”
赵集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那身皱巴巴的青色官袍下摆,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案前,颤抖着手指翻开账册。
纸页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
窗外,一阵夜风袭来,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赵集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门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仿佛已经感受到钢刀加颈的寒意。
“大人.”
一个小吏怯生生地探头进来,话未说完就被赵集一声暴喝打断:“滚出去!”
待小吏仓皇退下,赵集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身。
那温热的触感,却让他如坠冰窟。
“天要亡我啊”他仰天长叹,声音里满是绝望。
自多日前,皇帝颁布诏令,要查天下粮草,赵集便如芒在背。
初时,他尚存侥幸。
督粮道的官员虽持节而来,却终究是外行。
赵集早备好了“双层仓”的把戏。
命人连夜在廒房内架起木板,上层薄铺新谷,下层却暗藏亏空。
查仓那日,督粮官掀开仓板,只见表层稻谷粒粒饱满,随手拨弄两下便草草盖印离去。
赵集望着那背影松了一口气,官袍下的亵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可这喘息未过三日,一纸密报便如惊雷炸响。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走漏了风声,皇帝竟要派锦衣卫二次盘查!
赵集捏着线人递来的纸条,手指抖得几乎捻不住那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锦衣卫是什么人?
那是能隔着宫墙嗅出妃嫔脂粉味的鹰犬!
莫说双层仓的伎俩,便是粮袋里少了一粒米,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噼里啪啦
烛火爆了个灯,映得赵集面色惨白。
案头账册上“海运仓实存粮六十八万石”的朱批刺得他双目生疼。
可仓里现下连半数都凑不齐!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若让北镇抚司查出这滔天亏空,莫说他项上人头,便是九族亲眷的性命,怕也要被那诏狱里的十八套刑具碾成齑粉。
不过
急也没用
赵集突然平静下来。
他整了整皱巴巴的鹌鹑补服,从袖中摸出火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嘴角扭曲的笑纹上。
既然天要亡他,那便让这百年粮仓化作冲霄烈焰。
毕竟“火龙烧仓”的古例,可比“贪墨漕粮”的罪名体面多了。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