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试探道:“陛下既要你协理清丈,不知具体章程—.”
朱承宗唇角微勾,露出个冰刃般的笑:“我自幼长於顺天府,对本地豪族盘根错节的关係了如指掌。更兼我这逆臣之子”的身份,正好替钦差做些您不便沾手的事。比如某些需要灭门的差事,总得有人来背这个公报私仇』的恶名,不是么?”
洪承畴瞳孔骤缩。
他终於明白皇帝的棋路一一朱承宗既是刀,也是盾。
那些被清丈逼上绝路的勛贵若要反扑,首当其衝的只会是这位“弒父求荣”的世子。
而自己,始终是清清白天的朝廷钦差。
“妙极!”
洪承畴抚掌大笑,袖中却暗暗紧尚方宝剑的缠绳。
他忽然觉得,眼前少年比那老奸巨猾的里正更危险十倍。
这分明是条陛下亲手放出来的恶犬,就等著撕咬那些藏在田亩深处的腐肉呢!
確认身份之后,便要千正事了。
“今日钦差是要清丈大兴县土地?”
朱承宗勒住韁绳,目光如炬地望向远处连绵的田垄。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著马鞭,语气中带著几分意味深长。
洪承畴微微頜首,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正是如此,不知世子有何高见?”
朱承宗並未直接作答,反而意味深长地反问:“不知大兴县黄册记载的土地,可有一一对应上?”
他特意在一一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洪承畴闻言一愜,下意识抚摸著腰间的鱼鳞册:“万历九年黄册记载,大兴县有耕地十七万亩,如今確定的耕地数目,有十五万亩。”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数字透著蹊蹺,短短几十年间,竟有两万亩良田凭空消失?
便是傻子都知道,这些凭空消失的土地,定然是被有心人隱匿下去了。
“呵!”
朱承宗突然冷笑一声。
“十五万亩?钦差大人,依我看,大兴县至少有二十万亩土地!”
“二十万?!”
洪承畴悚然一惊,手中鱼鳞册险些脱手。
这个数字比他掌握的多出整整五万亩,若真如此,朝廷每年损失的税赋將是个天文数字。
“恐怕...没有这么多罢?”他眼神闪烁。
朱承宗抬手示意,隨从立即展开一幅精製的大兴县舆图。
他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划过,每指一处,便如利剑出鞘:“大兴县南部,武清侯隱匿田產两万亩。”
“大兴县西面,阳武侯隱匿田產,至少有一万亩。”
“大兴县北部,抚寧侯隱匿田產,至少有八千亩。”
“大兴县东南,则是宫中宦官暗自兼併的土地,也有个四五千亩,没有上册的。”
洪承畴听著这番剖析,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些日子走访乡里,自以为摸清了底细,却不想这位突然出现的世子,竟將各家的底牌摸得如此透彻。
那些被点名的权贵,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难怪地方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世子竟了解如此清楚,比我这个连日下乡的人都还要了解。”
洪承畴声音微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皇帝派这位世子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协助,更是要借他之手,將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
朱承宗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著几分玩味,又似藏著刀锋:“几万亩的土地凭空消失,钦差大人当真毫不知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著马鞍,目光却如鹰集般锐利地注视著洪承畴。
这话里分明藏著未尽之言一一不是你洪承畴不了解实情,而是你刻意选择了视而不见,
洪承畴闻言,面色微变,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出声。
“就拿方才来说。”
朱承宗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说大兴县四面八方都有隱匿田產,为何独独漏说了东面?钦差可知道其中缘由?”
洪承畴眼神闪烁,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原因一一大兴县东面,正是成国公府隱匿的近两万亩良田所在。
那些肥沃的土地,表面上都是“军屯”,实则早已被成国公府据为已有。
“这些...陛下都知晓?”
洪承畴声音乾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朱承宗微微頜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东厂西厂,数万番子,陛下可不是白养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驱马凑近道:“钦差身边,又有多少人,是陛下的眼线呢?”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震得洪承畴心头剧颤。
他原以为的明哲保身,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罢了。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皇帝会派朱承宗这个逆臣之子”前来,这既是对他的警告,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在下...明白了。”
洪承畴深深一揖,声音里带著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一刻,他终於看清了自己在这场清丈大戏中的真实位置一一不是执棋者,而只是一枚隨时可以被替换的棋子。
若是再有其他的小聪明,恐怕迎接他的,就是皇帝的刀兵了。
朱承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缓缓抽出腰间雁翎刀,刀锋在烈日下泛著森冷寒光:“既然如此,钦差大人,我们便开始清丈罢!”
他手腕一翻,刀尖直指远处连绵的田垄“若是怕担责、怕背骂名,这些得罪人的差事,儘管交给我便是。”
洪承畴目光坚毅,他伸手按住腰间尚方宝剑,沉声道:“行正道者,何惧骂名?三日內,定要將大兴县的土地,彻底清丈个明白!”
现在再耍小聪明,这不是打陛下脸吗?
该如何,便如何罢!
“好!痛快!”
朱承宗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每多清出一亩隱田,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说著,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百余名京营精锐齐刷刷亮出兵刃,阳光下刀枪如林,杀气冲天。
“这一百精骑,加上后续赶到的一千虎賁,足够把那些蛀虫的老巢翻个底朝天了!”
他身上背负著逆臣之子的罪名。
唯有挣得更多的功劳,才能將成国公府的罪孽清洗乾净。
以血洗罪!
敢挡在他面前,唯有死路一条!
洪承畴重重点头,当即展开鱼鳞册,硃笔在黄村社的位置重重一圈。
他目光如炬,望向西北方向阳武侯的庄园,又转向南面武清侯的田產,最后定格在东北抚寧侯的领地一一这些权贵隱匿的良田,一亩都休想藏住!
“传令!”
洪承畴声若洪钟。
“凡隱匿田產者,以谋逆论处!阳武侯、武清侯、抚寧侯名下的田庄,全部查封清丈!”
他转头看向朱承宗,两人目光交匯处似有电光闪过。
“世子,你带兵去阳武侯处,本官亲自会会抚寧侯。”
朱承宗狞笑一声,翻身上马:“正合我意!三日后,我要看到这些蛀虫跪在钦差行辕前哭豪!”
说罢扬鞭策马,千名铁骑如洪流般冲向远方,捲起漫天烟尘。
洪承畴看著朱承宗疯癲的模样,心中暗嘆:
陛下当真是养出了一条敢到处咬人的疯狗。